后来我们又走了好久,终于出了林子,竟发现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个小房子。我想起莲香说她家就与枯树林毗邻,难不成这就是她家?我把我的想法与他说了,他沉默了一会,扬了扬下巴:“去看看。”
我快步跟上。
到了院门口,发现一个老伯伯正坐在院中择菜,看我们来了,他颤巍巍地过来开门。我心里惦记着莲香的事,四下寻找着她的哥哥,却不见踪迹,难不成她哥哥也遇害了?
好奇着,我们已经被迎进了屋。这屋子实在晦暗,太阳西斜还不点灯,进了屋子差点连炕头都摸不着。那老爷爷话倒不多,只是沉默着为我们倒了水,说了声:“贵客稍等,我这就去做饭。”
我不忍他一个老人家忙和,忙下了炕帮他洗菜。那个男人倒是心安理得,想来也是受人伺候惯了的,真正是一个公子哥儿。
我跟老伯伯坐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闲聊,从他口中我才知道这树林旁边就他一户人家。我又问他有无子孙,他笑笑:“我这一把老骨头,媳妇都没讨到,又哪来的子嗣。”
我听了这话,顿觉悲凉,也不知莲花是哪里的小鬼,或许她跟我说的那番话就是大鬼教她的,目的是为了引我入陷阱,这附近,确实找不到莲花的亲人了。
虽然这么想着,我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了句:“老伯伯,那你知道有没有一个十三岁大的女娃子,叫莲花的。”
老爷爷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来,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问了句:“谁?”
难不成他认识?我忙把她的名字重复了一便:“那女娃子大约这么高,有些胖,梳了两羊角辫,身上,身上绑了……”我话音终是落下去的,只因我看到老爷爷在听了我的描述以后,浑浊的眼中滚下了一大颗泪珠。
他忽然就大哭了起来,公子哥听到响动也出来了,用眼神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嗫喏着,心里已隐隐猜出了些什么,只是答案让人有些难受,就像什么梗在胸口,闷得慌。
那老爷爷哭得跪在了地上,苍老的手锤着地面,用沙哑的嗓子喊:“那是我的妹子,我的亲妹子啊!”
天色已晚,我们便商定把莲花的遗骨放到明日再安葬。吃过了饭,我跟公子哥住进了上房,这里睡觉睡得忒早,我又憋了一肚子的疑问,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再看那小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房顶,也没睡着。我叹了一口气,想着他怕也为莲花的事觉得烦心呢。
他听我叹气,突然发声:“在这里,这样的事情很平常。”
平常?对,这里布满鬼怪,人命如草芥,像莲花这样的寻常村姑,即使灵魂被困在树林也孤零零地过了半个世纪,也是寻常事,可是……总不能因为它的寻常,就开始忘了人性深处的善意吧。
不过这种时候我这么想确实有些矫情,和他谈这个也多半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我识相地换了话题。
“那个……你知道天外之客吗?”
小哥稍稍点了点下巴,我又试探着问:“那你知道我是她们吗……”
我问得小心翼翼,那小哥却跟没听见似的,一直盯着房顶发呆,隔了好半晌,才用更小的动作点了点头。
我心里立刻涌起了百十个问题,直冲上胸口。我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冲动,认真整理了一番,才捡出一个最有用的问题问出来。
“那那些天外来客的下场如何?”
许是我语气太过紧张,那小哥终于不再发呆,他稍稍侧了下头想看我,又似乎是懒得转动太大,又回去了。
“正史中是没有记载过这些人的,只平时的野史中有提到。”
“怎么提的?”
小哥倒不介意我的心急,慢悠悠地说着:“有记载的总共有三人,第一人是在千年之前,那时鬼怪初成气候,人们第一次见到它们,并不知有什么法子能与之应对。也就是在那时,汉族之北有垟族,族长进言,说他们那处的深山之中走出一个女子,那人服装怪异,轻纱罗裙,着装分外香艳暴露,而且行走于山间,小怪避之不及。
流言最后传到了皇朝,当时的皇帝汉献帝立刻遣人去接这个异人,以解皇城鬼祸。谁知使者到了垟族,那族长却说这人现在已无法再避鬼怪,与常人无异。
皇帝大怒,已欺君之罪诛垟族上万人,此事才作罢。”
“想来那女子怕就是吃了这里的食物,才会散尽阳气。只是看那着装,莫不是唐朝人?”我嘀咕着,看小哥正在看我,忙示意他继续。
“第二个,是距今五百年之前。那时我大汉已多有术士专攻驱邪之术,那外界来的女子就出现在如今的昆仑山脉之中,短袄厚衫,头戴毡帽,全无第一个人的精致美貌,她一出现,便被当地官府控制,又专门找术士占卜布阵,发现她之所以让鬼神敬而远之,是因为她体内存在炙热之气,鬼怪一接触便会灰飞烟灭。又有人提出那女子接触了浊气后,一身炙气便会散尽,于是便有人集天下火莲,扑在女子车驾之中,准备运往咸阳。可是谁知没走三天,那女子便死了。”
说到这里,小哥停了一下,语气中多了一点笑意:“你可知那人是怎么死的?”
我嘴角一抽:“莫不是,饿死的?”
他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倒像是很惊讶我能猜出来似的。他沉吟了一下,接着道:“确实如此。”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颇多无奈,“只是没想到天外之人竟这样娇弱,只饿了三天就死了……不过奇怪的是那女子死后,尸体不腐,接连七天都无鬼怪敢近身。只是第七天天亮,看守尸体的人进去,竟发现那尸体的心口处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里面的心脏早不知去了哪里。也就是在那时,尸体迅速腐败了。”
我心口一跳:“剜心?”
“嗯……”小哥重重呼了一口气,一向轻松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就是在那时,天地间突然出现了一个鬼怪,青面獠牙,满口毒素,寻常阵法均不能降服,后来还是有勇士出面,集齐五百高士,摆出百里大阵,又人人剜心以祭天地,引来天雷滚滚,那鬼怪被雷劈了二十七下,才彻底灰飞烟灭。”
“难道是那颗心?”
“这个无从考证,只是那怪物死后,全身发出金光,辐射百万公里,远在蛮荒之地的人也感受到了炙热。那光持续了半年光景才暗淡下来,这期间虽鬼怪不再横行,可大汉人民也实在熬不过去,竟有人被活活热死。”
我听到这个,不禁唏嘘不已,为那些已逝之人感到心痛。小哥看我难受,笑着安慰:“那光倒不是全无好处,且不说被热死之人寥寥无几,那些幸存的人,在那之后阳气也略胜,之后集全族之力,倒是可勉强与鬼怪相较。”
我点点头,心头略松。只是这出现的二人似乎均是以自己原来的服装见人,而且出现的地点都不相同,下场也不好,我心里闪过一丝焦急,催促着让他说第三人。
“第三人,说起来,距今不过几十年光景罢了。”
我听到这话,心里又是一跳,若是几十年,难不成那人现在还活着?若是活着,我倒是可以去拜访拜访,一同寻找回去的法子。
“说起来,这个女子倒是服饰最为怪异的,虽是女儿身,但是身着长裤,行事十分灵活。我们曾吸取教训,准备以火莲喂食,押到京城请御士分辨,找出破鬼之法,没想到,竟……”
“竟怎么样?”我瞪大了眼睛追问,小哥看了我一眼,说:“竟被她逃了。”
“逃了?!”我一愣,倒没想到这茬,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总之,最后一个线索,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断了。
不过……“那你可知道,她吃了火莲之后,身体有何变化。”
“无甚变化。”
无甚变化,无甚变化!我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股狂喜冲了上来,我终于找到了不被饿死的办法了!
小哥见我满脸喜色,却是一笑:“你与她们不同。”
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是最诡异的“魂穿”,不确定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灵魂这个东西,但是现在这个状况,又不是其他说法能够解释的。而且前面三个人,虽不甚准确,但大致是每五百年出现一个,可是我却来时,距离上一人却只有几十年光景。单这两点,就已经摆明了告诉我自己与那三人不同了。
还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就是那所谓的“炙热之气”应该是流动于人的筋骨,为何我“灵魂”穿越,反而把它也给带过来了?
我把疑问讲给小哥听,他愣了愣,显然也不甚理解,只得解释:“所谓的灵魂穿越,其间包含无数未知的变化,或许不单单是我们所理解的‘精神’穿越。”
我一想,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接着我又想问第二个问题,可看他眼中颇有乏困之色,才惊觉天色已晚。外面不像白日时,已听不到一丝虫鸣,想来这里夜间阴气过重,扰得虫儿避之不及了。
不过我还是撑着眼皮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小哥,见面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在黑暗中似乎勾了勾嘴角,却不回话,我再催促时,他才说:“倒没想到,有朝一日,是你来问我的姓名。”
我眉头一挑,知道他是在对这身体原本的主人说话。好在他片刻便回过神来,轻轻地说:“我叫苏柒,苏州的苏,数字柒。”
我眨眨眼睛,觉得哪里不对,半撑着身子问:“听你这话,你跟我这身子之前就认识?”
“那是自然,你可是……”他话音戛然而止,我们就这么在黑暗中对视了好久,他突然冷冷地吼了句“睡觉”,一个翻身,已不打算再看我。
我却觉得一颗心像被冻进冰里似的,从头冷到脚。听他的语气,他与我身子原来的主人不仅认识,而且还颇多留恋,可是同时他也知道这身子中的人已不是原来的那个。
若是正常人,知道自己将过门的妻子被掉了包会作何反应?苏柒的反应实在反常。再想起当初喜娘催促我吃点心,黑猫,答案呼之欲出——这些人,都知道新娘被掉了包,甚至或许这件事,就是他们亲自下的手!
我倒吸一口凉气,盯着黑暗中苏柒的身影,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这个人,救我于虎狼之口,可也是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带我来地狱的罪魁祸首。
若我被带到这里来乃人为所至,那我与其他人一切的不同都有了解释。他们令我到了如今的身体,又丝毫不珍惜我的一身阳气,只一个劲的诱骗我吃掉这里的食物,只有一种解释,他们需要一个替身,一个与这个世界里的人没什么不同的替身。至于为什么选中了我,可能性太多,我不想多做猜测。
只是,我实在不愿相信,原本我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信任的人,一转眼却成了最不可信之人,那让我该去信谁?我接下来又将何去何从?
我喘着粗气,越想越觉得这里不能久留,苏柒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头依然没转过来,声音闷闷地说:“我不会害你的。”
他的这句话确实有如一颗定心丸,或许这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拥有一开口就让人相信的魅力。不过我虽相信他对我无害,可还是冷笑一声,呛声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已经害了我不知多少!”
他的手骤然收紧,又缓缓地收了回去,隔了好久,他才发声:“现在外面太危险,等明日天亮,我送你走。”
我一喜,忙问他可是知道回去的法子,结果他却半天不吱声,看来是要装睡到底了。我闷闷地躺回去,不过一想到明天就能逃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又忍不住想笑出声。最后,就这么在一腔复杂的思绪中,我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我们起身告辞。莲花的尸骨交给老爷爷安葬,也是情理之中。像苏柒说的一样,莲花没有再纠缠我。
等行进了一里地,还没见到我昨日所见的村庄,我好奇,不应该跑那么远啊。谁知苏柒却说,我们走的是反方向,村庄在那头。
我纳闷:“当时的情况,不是直接返回村子最为方便吗?”
他摇摇头,看了我一眼,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眼神中带有怜悯:“那村子,早被鬼怪屠了。”
我头脑中嗡地一声,还以为昨日见到的是鬼魂,苏柒见我想歪,又解释道:“那村子里的人是在你来之后被屠的。”
我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不免唏嘘:“可怜了那么老百姓了。”
“你又有什么资格可怜他们。”
我听他话中带刺,就有些恼,压着怒火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冷笑一声。也不知怎的,就是从早上开始,我总觉得他阴阳怪气的,应该是昨晚被我揭穿,所以现在气不过,才总爱来刺激我。
“我们这里虽然鬼怪横行,但是能不惧桃木的,都是已修炼出些许智慧的妖物。说到底,妖吃人并不会助长功力,他们长出灵智后,就更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了。”
他话说一半,我却不能只听一半。按他的意思,那妖突然闯进村子,是有意为之,定是为了某种东西,那么这个东西……我前脚刚进村子,后面就跟来一个怪物,难不成是因为我?
我的心一跳,但还是强自镇定下来。这事情实在太巧,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我进了遍地桃木的村子才来呢?
何况那小妇人还说过有妖怪曾幻化人形来吸食她孩子的精气,那样的妖必也是有一定道行的,如此说来,这次的屠村,应该与我没有太大关系吧……
我如此安慰着自己,苏柒却不肯见我心安理得,解释道:“这个世界小儿精气最纯,那妇人的孩子,怕更是百里挑一,所以才引得鬼怪前来吸食。依我看,这鬼怪的基地就在当初的枯树林,它的根基在那,不能远走,所以等到你进了村子才能前来。不过这个小怪终究是力气不足。它不敢碰你,便想引你进它的老巢,用幻境将你困住……余下的,你总该明了了吧。”
引我进它的老巢……我当初虽是抱头鼠窜,哪里还能辨别方向,不过身后的血腥味一直弥漫,现在想来,莫不是那鬼怪知道我看不见它,所以特意带了一具尸体来驱赶我?想明白了,我不禁一阵后怕。我来到这,半点捉鬼的技能都没有,若是糊里糊涂地入了幻境,即使能识破莲香的骗局,但那鬼只要饿我三天,那我也得翘辫子了。之前我虽觉得害怕,但自负身上带有阳气,总觉得那鬼不能拿我怎么样,但现在看来,苏柒倒真正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若是他没有及时赶来,那后果,简直不敢想。
我打了个冷战,都没有心思去怜悯那被屠杀的村民了。苏柒勾了勾嘴角,问:“现在还不想吃这里的东西?”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在这里就是一个活靶子,自然回去才是头等大事,怎么能随便吃这里的食物呢?”
他沉默了一会,又解释道:“既然你们那个世界的人可以来这,说明这中间肯定有通道,只要找到这个通道,你是什么样的体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冷笑着揶揄他:“苏大少爷,你可真拿我当无知妇女哄呢。这里总共就来了三个人,皆是女人。这三人在来这里之前不会每个人都独身一人吧,可偏偏只有她们能进来,必是因为她们体质特殊,与这里的人极为相似。可是即便如此,她们的体温依然远高于常人。再者,这个大汉王朝,连一个我们那个世界中体质极阴的女人一颗心的热量都熬受不住,竟有被烧死之辈,我若是真变成了这个体质,将来即使找着了回去的路,只怕被那太阳一照,就得灰飞烟灭!”
他眼神闪了闪,终于不说话了。我看得明白,心知这人压根就没有送我回去的心思,只是现在我处境艰难,还不能离开他的庇佑,所以虽然一路上一阵抢白,我却一直注意不与他真正撕破脸皮,好在苏柒也算是一个君子,性格温和地出奇,即使我说话带刺,他也只是梗着不回嘴,路上的一些粗活都是他做。我又是一个粗活做惯了的,而且也不想拿人手短,所以又抢着帮他,这样一来,若忽略了我跟他之间的交流,倒也是你帮我帮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