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匆匆赶了半日路,到下午十分,道路突然变得漂亮起来,起先只有绿草,慢慢开出小花,后又掺杂着及膝的牡丹杜若,朵朵美艳,时有蛐蛐跳来跳去,鸟儿歌唱,清脆悦耳,再往前走,隐隐能听到水声。我惊奇道:“不是说是池子吗,怎么听着倒像是活水?”
狐狸摇摇头,不回答,只拉了我往前走。待再走了些时日,水汽渐盛,烟雾环绕,仿佛进了人间仙境。我啧啧称奇。
不过在行走间,那流水的声音却时大时小,往往前一步还感觉流水近在眼前,下一步那声音又飘渺起来,我觉得不大对,虽美景在前,我实在不忍把它想成汹涌险恶之地,可万事小心为上。我怕进了阵法,忙拉着狐狸停住。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但并不慌张,依然笑着牵引着我,好像要带我去见什么珍藏之物。
待走了几步,眼前景色未变,狐狸却停下来了。我顺着他的脚下看去,发现前面的道路变成了一个个鱼缸大的石洞,洞里均装着水。那些洞一个连一个,间距不一,鱼缸相连的平坦地界,宽的地方一人站立绰绰有余,窄的地方却比小拇指还窄。要说这是人工而为,可确实看不见人工开凿的痕迹,再者谁没事凿这么多洞,还盛满水呢?但若是自然所造,那这种奇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凡出现者必有因果,可我却看不出来这些个小洞是干嘛用的。
狐狸让我再等一等,突然又一声水声响起,狐狸忙叫我看,我定睛望去,发现那洞中居然有小鱼跃起,足有小腿高,遂又掉下去,溅起阵阵水花。
原来那水声竟是这样来的。时而是远处的鱼跃起,时而又是近处的,这水声可不时大时小嘛。
见我恍悟,狐狸才笑了:“可是觉得有趣?”
我想点头,又摇了摇头:“倒不觉得有趣,只是觉得有些恐怖。”
“怎么讲?”
我皱眉盯着这些窟窿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踌躇道:“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这种鱼出现在这里怪得很……总之,心里不舒服。”
狐狸听了反而笑了,直赞女儿家的直觉果然最准。我听得云里雾里,他向我解释:“这些小鱼看着娇小,我却在它身上吃过大亏。”
原来狐狸之前来的时候,听水声忽远忽近,也怕入了阵法,所以一直警惕着,直到看到这些鱼才放松了下来。再看那洞与洞之间的缝隙,踩在上面即使普通人也是能过去的,遂直直奔了过去,谁知那些小鱼原本只是随即地跃出水面,待他经过时,却齐刷刷跃出来,直奔向他的小腿。这鱼虽没牙,但吸力惊人,即使隔着裤管被它咬到,也能被揪出来一块肉。
狐狸起先还腾出手来阻止,可没一会,鱼越来越多,显然是非人力所能挑开的,他明白过来,随即快速撤了回去。自那以后就一直在外流连,寻找进去的道路。
我看他此刻言语轻松,知道他必是找着了方法,也不急,听他慢慢道来。
果然,狐狸得意地看我一眼,又拉我去一颗树下,从树根处扒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圆柱状的东西,试试大小,正好可以护住他的小腿。
“这是什么材料,竟这么轻薄?”我抚摸着像玉石一样的护腿,触感温润,入手极轻,材质透明,虽然里面有些杂质,但更显剔透。
他由着我把那东西抚摸了个够,才笑着问:“你真想知道?”
我立刻察觉出他语气的不对,警惕地扔了那护腿:“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狐狸摇头晃脑地说:“奇怪倒是不奇怪,这东西你还天天见呢。”
“哦?”我听他这么说,却是不放松警惕,这人越是想让我相信这东西无害,就越代表这东西有害,“什么东西我天天见?水?木头?土?”
他看我不上钩,似乎觉得扫兴,撇着嘴解释道:“这是这里的一种昆虫的排泄物。”
排泄物?可不就是天天见嘛。我就知道!想起自己刚刚还摸着那玩意儿爱不释手,顿觉恶心,忙把两手往狐狸身上蹭,他笑着躲开了。
“带上这东西,鱼儿就不咬你了?”
“非也非也。只是这护腿滑不溜秋,那小鱼压根吸不上,自然能护我安然无恙。”
我看看那护腿,点头同意,只是护腿只有两只,且都偏大,护狐狸的小腿还可以,若是戴在我腿上,空出一大截,压根没法走路。我一脸愁容。
狐狸道:“那有何难?我背着你过去好了。”
我知他没别的意思,只是老跟一个异性肢体接触,总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我只好依他。
眼下我俩人都想快些去看那池子,自然快快准备好行装,就上路了。只是路上颇多周折,他原本是背着我的,可我的脚正好垂在他膝盖左右,有厉害点的小鱼,总能跳上来咬我一口。之前只听狐狸说那鱼厉害,等自己真被咬了之后才知道那是真疼。想狐狸第一次来的时候,什么护身的东西都没带,还能走到鱼儿咬满双腿才退回来,实在让人钦佩。
我起先还能忍着,到最后实在疼的厉害,不自觉就叫出来了。狐狸本一直闷头赶路,我这一叫才察觉出端倪,看我脚踝处还坠着一个小鱼,忙驱赶了去,低声责怪着:“怎么不早说。”说话间一个甩臂,竟直接把我甩到了前面。
我只觉身子腾空,还以为要掉下去之时,一双手又把我拉了回来,再一看,我已被狐狸打横抱在了怀里。啧,这个姿势实在暧昧,连平日里神经大条的狐狸都猛盯着我看了好久,迟疑地问:“咱俩……是不是挨得有些近了?”
听他这么问,我倒不觉得害羞了,用手肘捣他的胸膛:“你可快些走吧,姑奶奶这样蜷着憋屈着呢!”
他脸上立刻换上一副吃了苍蝇的神色,也不说话,提气往前跃去。这一片区域着实是大,本就一眼望不到头,狐狸在其中蹦跶了好久,期间七绕八绕不知在绕些什么。起先我还扭头看路,后来扭得脖子酸,就回头闭目养神起来。
后来狐狸终于说了声到了,把我放在地上。我跺了跺脚,感叹道:“狐狸,别看你个子矮,身体倒是挺健壮的,能抱着我跑这么久。”
狐狸道:“这样的力量就让你惊讶了?那等我长了个子之后,你不吓得要五体投地?”
“啧啧……”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是我打击你,据专家分析呢,男孩子啊,十七八岁就是长个的黄金日子,过了这个时段,那就是两个人分别在两头把你拉裂了,也长不了个两厘米。”
“我可还没满十八岁呢!”
“你若真想自欺欺人,盼着这两三个月能拔上那么十几厘米,那作为朋友,我也只能送上诚挚的期盼和祝愿了。”说完还装模作样地作揖。
狐狸嗤之以鼻。说到狐狸的身高,据我目测,大概也就一米七二,到一米七五已是顶天了。我是知道男生对身高这方面很是敏感,原来不打算拿这个来打趣地,只之前有次聊到苏柒,我感叹苏柒身量高,我只及他下巴,狐狸也连声附和,说苏柒身形是不错。我便随口一问:“怎么?你羡慕了?”
他云淡风轻地摇摇头:“只是欣赏。”
这话若是别人看来,或许是故作姿态,但我能看出来,狐狸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只是在欣赏一个美好的事物。那一刻,被现代生活磨得早已麻木的我突然想哭,我没想到我会见到这么一个美好的人,这么一个眼神纯净的人,而且居然还能成为这个人的朋友,那一瞬间,我感觉跟他呼吸着同一片呼吸都是那么地神圣。
好在,他又吊儿郎当地说起了其他事,那个神祗一样的形象轰然倒塌。这是幸事,否则,我虽然有了一个偶像,却要失去一个朋友。
我自然不会把这种感觉跟他讲明,不然这小子,尾巴不知又要翘到哪里去了。说来也奇怪,他这样一夸就上天的性格,我怎么会觉得他跟神祗一样神圣呢?
从那以后,我看清了他确实是世间少有的完全不在乎外貌的人,这个话题,也顺便加入了我们的谈资。
话说我们往前走了一会,并不见狐狸有脱下护腿的意思,我原以为是他忘了,正要提醒,却见他神色一喜,奔向了一棵树下。待我赶到时,他已从树下挖出了一些同样质地的东西,全拿出来后,发现那东西俨然是一副盔甲似的东西,若戴在身上,可真是连眼睛鼻子都露不出来了。
“呦狐狸,你还备着排泄物三件套啊!”
他瞪我一眼:“你就得意吧,等会你也得套上去!”我这才收敛了些。
待见他把那个透明的头盔带上脑袋时,我忍不住拉住了他:“小哥,你真要把这玩意戴脑袋上去啊?”
他无所谓地说:“这有什么?”随即又奸诈一笑,“放心,我定不会把这好东西自己享用了的,现在就给你采些新鲜的回来。”
我这才想起来他这么穿着必定有所目的,前面的地段必定有什么东西得伪装好了才能进去,如此一来,这个“排泄物盔甲”我也是穿定了!
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等回过神来,狐狸已经走远了。这盔甲虽硬,但狐狸把关节处空出来,只用杂草堵住了,行动还算自如,再加上盔甲本就透明,不用开孔就能视物。狐狸既然全副武装,要防备的动物自然难对付。记得当初他曾说过那些是一种昆虫的排泄物……难道要防备的就是它们。
这么想来就成立了,毕竟即便是低等生物,应该也是不会喜欢吃自己的屎的……
我打了个冷战,把放弃的念头抛向脑后,毕竟都是为了生存,什么苦不能吃?
没过一会狐狸便回来了,手里还用芭蕉叶裹了一包东西。我自然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硬着头皮接过来,结果一打开,那臭味熏得我差点我晕过去!
我倒退了好几步才缓过神来,看着芭蕉叶里黑糊糊的东西,再看看狐狸已经笑得直不起来的身子,彻底怒了:“小兔崽子,你哐我!”
狐狸依然笑得不能自已,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抬起来摆了摆:“白芷你可错怪我了,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盔甲原料,我哪里哐你了?”说完仿佛更觉有趣,笑得愈发大声了。
他身上的透明盔甲,虽然之前告诉我是昆虫的粪便,但是质地清澈,一丝异味都没有,我这半天左不过是在劝自己过了心理关,可现在狐狸突然告诉我眼前这一坨黑糊糊的东西是保命的东西,我心知不对,可已经被震地精疲力竭,都无法反驳于他了。
许是看我许久不做声,狐狸怕我真的生气,才不开玩笑了,安慰道:“白芷你莫慌,我肯定不会把这玩意儿直接抹你身上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一口气回了过来。接下来狐狸便张罗着我升火,自己先去除了盔甲,又四处找了些粗壮的树枝,立在火堆四周,把那乘着芭蕉叶的粪便放到自己搭建的简易支架上。
这东西刚一上火,味道便加倍窜了出来,大家能想象用开水冲厕所的场景吗?这便是了。我闻着那味道直想吐,狐狸拉住我,示意还有事情做。却见他又找了新的芭蕉叶,在上面钻了无数极细的孔,又用石器做成碗,洗净了之后,舀了那火上已化为液体的粪便,用自制的筛子一点点筛干净。碗里便装了接近透明的液体,黑黑的东西尽数留在了筛子里,他换了个干净的,继续筛,这样反复了数十次,那些东西才被完全处理好。
我们把黑黑的杂质挖了个深坑埋了,周围的空气才算干净了。狐狸又去检查碗里的液体。因为过程太久,那些液体多已凝结,呈透明状,只里面还有些棉絮状的杂质,看那样子,已经是跟狐狸的盔甲一个样子了。原来那东西是这样来的。
我想着现在把这些东西化开,重新涂抹到我身上便完事了,但狐狸看了看碗里,又看了看我,突然问:“你饿吗?”
你放屁!我差点一口口水喷过去,许久才没好气地回:“这种情况下我早饱了!”
说完又觉得这话有歧义,正待解释,狐狸却没像往常一样抓着我的口误可劲调侃,而是重新换了一片芭蕉叶,把那碗东西又倒上去,然后又做了筛子。看他那样子,似乎是要再筛一遍。
我不知道他是何意,想来可能这盔甲的制作工序确实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吧。狐狸一边专心筛着东西,一边嘱咐我去附近寻一种叫黛子绿的草,用那种草把自己的身上包上好几层,我现在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计,狐狸就是我的老板,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忙屁颠屁颠地寻黛子绿去了。那黛子绿枝叶比手掌还要宽,表面有绒毛,并不刺人,反而跟棉花一样柔软,跟现代的纱布似的。
不过即使它宽大,要裹满全身,还要裹好几层,需要的量也十分惊人,我到处采摘了好一会,才觉得差不多了。
等我回去,狐狸正好筛得差不多了。我按照吩咐把身上裹好,狐狸又用他的衣袍做了布包,用布包蘸着那透明液体涂抹到我身上。
这东西又要抹得厚,又要抹得光滑,着实是个细致活。狐狸做的慢,我也不急,就跟他闲聊了起来。
“狐狸,这东西是从里面采的,那你第一次是怎么过那个鱼洞的啊?”那时候他还没到前面的昆虫洞,自然做不成护腿,没有护腿,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谁知我一问,狐狸便啧啧地摇头叹气,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即使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他还是讲了出来。原来当时他反复确认,发现确实没有其他道路之后,只得铤而走险,收集了许多杂草树藤,编织到腿上做成简易的护腿,冒险过鱼洞,谁知那些鱼儿分外凶狠,他还没走到中间,那树藤杂草便尽数被鱼儿咬碎了,他看身前身后路程差不多一样长,所幸咬咬牙,用了全身功力向前冲去,最后他虽侥幸冲了过来,命也几乎去了半条。
那些天他两个小腿几乎肿成了水桶,里面乌压压的全是瘀血。他甚至都无法移动。好在这里人杰地灵,到处都是果子,他便撑着身子,爬行着到处找吃食。因地里石子尖锐,划破肌肤,淤血流了不少,肿才消下去,那已经过了半个月之久了。
“那段日子,我是掰着指头过来的,只想着等我腿好了,就想个法子快点出去,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我没想到,眼前这个身量纤细的少年,竟然经历过如此恐怖的事情。那些小鱼不过是咬了我两三口我便疼的受不了,现在那些淤青依然不散,鼓起了婴儿拳头大的小包,若是整个小腿都被咬了……我简直不敢想那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