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实习生的日子其实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摊上了好师傅,虽然没教我多少东西,其实那些东西通过看他拍的东西也能看出来,但我起码得到了充分的锻炼的机会。实践证明,我师父的做法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也好在我这个徒弟争脸,没给他跌份。在后期,我和胡勇李辉三人隐约成为“广电三剑客”之后,我师父才觉得,自己老了,而徒弟没让他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天底下的好事不能都笼到一个人头上,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去了。在冯哥不断放任我自流的境况下,到后期直接连片子都交给我剪了,稿子我来写了,终于,终于出事了,还是个大事,差点让冯哥被个处分。不仅仅是冯哥,连台长估计都得背处分。
事情发生在我实习三个月后风和日丽的一天(在大事发生之前似乎老天爷都会很配合地给设计一个平静而柔和的背景)。
王睿,你到哪儿了?
冯哥,马上到,我刚才在路上堵了。
撒谎都不过脑子的,你骑自行车上班还能堵啊?
不是我堵,是我们小区门堵了,让一个新手司机,我帮忙疏导交通来着。我说的是实话,刚毕业家里就给我买了车,也不是什么好车,但家里老爹老娘始终觉得学了车不买个车开的确就把手艺荒废了。后来证明他们的考虑是很有道理的。我老娘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N年前就学出了驾驶执照,当时也是一窝疯,看人家学也跟着去学,结果倒是很顺利就拿下了驾驶证,当年也好考,没现在这么复杂的程序,但是学成了之后证是拿到了,但就是没个车开,于是就放下了,放下了就再没开。现在那个证的作用就是当别人违章之后需要扣分,她的证就发挥了作用,不够了就从她的证上去扣分,也就这点作用了。再说当时家里也的确需要用车了,外出出行打车的代价高了,运个东西也不方便,而且就算找个女朋友也得有点投资不是,于是就买了车。可我家离电视台并不远,况且小城的交通也不算太好,你买车的时候大家都开始买车,原本看上去还颇显冷清的道路很快就被车辆填满。索性只好回归到骑自行车。
少废话,赶紧来,马上要出发了。冯哥在电话里喊,明显语气里带着着急了。我知道今天是植树节,是个大活动。
拍摄市政活动是电视台的一项很重要的任务。所谓党政的喉舌嘛,就得把党的方针政策,把党的行动传播出去,起到引领和带动的影响。每年都一些固定的大活动是包括电视台在内的媒体们不得不重视的。比如说清明节祭扫、植树节、两会、走访慰问等等,每次遇到这样市领导大规模结伴出行的活动,电视台就得忙碌一番。
新闻部张主任会在接到宣传部的通知之后在自己屋子里的小黑板上记下当日的活动安排,一般一个活动只对应一到两名记者,可遇到植树节这样的大活动,市委市府的一把手一起参加,市委常委和政府的要员也都去参加,这样的活动就得区别对待,一般会安排四到五名记者甚至更多。为什么会如此兴师动众,也是有道理的。比方说植树节,胡勇和熊老师跟********和市长,另外冯哥和赵哥就跟市政府领导和市委常委等。还得有人去拍群众植树的镜头,而且还得采访,所以这样的安排是合理的。
到了台里,还没等喘口气,我就在冯哥的催促下抓紧收拾好了当天要用到的机器设备。胡勇、熊老师、赵老师也早已经准备妥当,于是大部队就出发了。
植树的地方离台并不远,是市郊的两座山头。据说每年的植树节都会安排在这里植树,但那里的绿植情况却并不乐观。原因是前些年活动刚搞完,附近脑子灵光的村民就从这个上面发现了商机,迅速抢占山头,那阵势跟当年攻克战略要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抢来的树苗要么就栽到自家地里变成了私有财产,不然就通过各种非法渠道再转卖给提供树苗的商贩手里,这些商贩也乐开了花,里外里就赚了两份钱。后来情况被告发,带头“起义”的村民被抓,听说还判了刑,这事才逐渐平息。但即便是如此,山头的绿化率依然不高,原因是死亡率太高,植树之后的管理也很重要。因为是业余种植,很多树并没有种好,后续的跟进措施也不到位,反正当时看着是种上了,也就没人管了。后来多数种植的苗木都活不过百岁,纷纷暴毙。主政领导才不会在意这些,他们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口号理解上存在严重问题,他们只看到了前半句,至于能不能利在千秋,谁能活那么长时间,只有树才知道。
每年的植树节市里都组织学校、企事业单位的人来一同植树,为的就是个阵势浩大,造成全民植树的假象,以满足市领导们被簇拥爱戴的虚荣。大巴车把人送到山脚下就停住了,大部队分分下车,拿着铁锹和水桶向山坡上进发。载我们的车就比较享有“特权”了,跟市领导一个待遇,可以直接开到种树的地点。原因就是我们带着机器嘛。什么狗屁原因,记者就不能自己拎着机器走上去?当然可以,但既然能开上去为什么要走上去呢?大家都好像对此********了,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见到是新闻记者的时候都会心生敬畏,其实他们另眼相看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份职业背后的神秘。因为从业人员的专业性,况且全国也就那么几个记者,也就那么多电视台,真正走进电视台报社,了解他们工作方式和流程的还是少数。所以,大家对神秘的事情总是感觉有种隐约的敬畏,加之服务的又是政府要员。这份敬畏就不难理解了。
你拍吧,我去找采访对象去。冯哥又给我下达了指令。跟往常一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当天那个阵势还是着实让我心里有点忐忑。这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你,你身上的每个地方都感觉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会随着工作经验的增加而逐渐蜕变成一种叫自信的东西,当然,很多人也把它蜕变成了自大。这就是在前不久发生在冬奥会开幕前的那一幕,央视记者以自己冷为缘由拒绝脱衣过安检。那种狂妄自大的可恶嘴脸可见一斑。
冯哥走了,我在上百双目光的注视下开始工作。拍摄这个东西其实蛮简单,各种角度、各种景别,只要基本功过硬,懂一些摄像的基本知识,拍摄本身并没有什么很强的技术性。尤其是新闻素材,并不像专题片那样要求那么高。当然,还是得注意一些色温、构图和曝光方面的问题,有些错误可以在后期弥补,有些就不行了,错了就废了。
植树活动很简单,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小时,市领导发发言,然后振臂一呼,大家开始狂填土、浇水,领导们大多也是装装样子,还有穿皮鞋来现场的,应付程度可想而知。铲几锨土就算是植树了。毕竟只是起到示范引领作用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领导去处理。所以想到这里,领导们在种植了一到两棵树之后纷纷离去。我们的拍摄也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采访一下一些参与共同植树的企事业单位人员、学校学生们的感想之类的就算齐活了。
本来看起来没什么破绽,可一到后期,傻眼了。胡勇和熊老师纷纷剪完了自己拍摄的部分,早早下班走了,赵哥也随之剪完了市长的部分。冯哥是最后一个,自然而然就必须担当起最后把几部分内容合成的任务。当然,粗剪是我完成的,后来冯哥幸亏检查了一遍。这一检查不要惊,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睿,你拍的镜头里好像少了个常委吧?
啊?哪个?不能啊,我都拍了啊。
就刚来的那个,从B市刚调过来的一个年轻常委。
啊???我不知道啊,哪冒出来的这位!
完了,完了……冯哥一连说了几个完了,脸上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他的变化也吓坏了我。
怎么办?!
要不说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拼经验。冯哥大惊之后强压住心脏的猛烈跳动,先是查看了另外三个人所拍摄的素材,竟然都没拍!!!其实这一点也不意外,因为都是各负其责,大家谁也不会特意去拍对方的拍摄对象,这不仅仅是一种职业习惯,也是一种对对方的尊重。
完了,完了……冯哥又是一串完了!我隐约意识到,闯大祸了!
赵哥走的比较晚,听说了消息,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封锁消息,不能让主任知道。但随着播出时间的一分分临近,纸哪能包住火了啊。张主任还是知道了。
我清晰地记得张主任当时腾地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那种敏捷让我几乎忘记了他是一个即将退休的人。他的脸本来就黑,平时在单位也是不苟言笑,这下变得更黑了,黑得让人感觉办公室的灯泡是不是坏掉了。
冯强!你是不是让驴踢脑子了?这么大的活动你让个实习生自己去拍,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怎么办?……我看你……
在记者办公室就能听到张主任在自己办公室里暴跳如雷,我知道张主任的担心。他本来是要退休的人了,本来可以完美退休,但没想到晚节即将不保,而且还出了这么大一个事。这事不用说他,就是台长也抗不下来。
怎么办?离播出不到一个小时了,冯哥已经在张主任办公室被批了半个小时了。张主任也该累了,但再批也不顶事啊。还是得想办法解决。
实在不行就不上了,就说设备处故障了。赵哥提议。
放屁,那不一样是播出事故!张主任没好气地说。
冯哥和我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就在这气氛即将崩盘的紧张一刻,胡勇如神仙般奇迹驾临。进了办公室,他发现除了墙上挂的那面锦旗,没有一个人的脸不是黑的。
怎么回事?胡勇还嘚瑟着往自己办公室桌上走。
赵哥把胡勇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出大事了,冯强那边少拍了个领导。还是常委。你说差个市长也就算了,还是常委。
哦,就这事啊。我拍了,走,上去补上就是了。胡勇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这一消息像给刚才沉闷的空气投入了一颗原子弹,其威力相当惊人。现实冯哥打呼万幸,再就是张主任,阴转多云,夹着烟蒂的手也停止了发抖。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一个个哭丧个脸,多大事啊。
你怎么拍了,你不是一直跟着王书记嘛。赵哥问。
哦,老王拍了几个镜头就走了,我也闲着没事,知道新来个常委,这不就到跟前去晃荡两下,扫了几个镜头,足够了。
哎呀,胡哥,你太牛了!我兴奋地朝胡勇比量着大拇哥。冯哥剜了我一眼才让我平息下来。
危急化解,事后冯哥请张主任、赵哥、胡勇吃饭,也叫上了我。不要小看这简单的几个镜头,想想真的太悬了,这事要是不能及时弥补,肯定会发生一连串的大事。首先,冯哥是首要责任,搞不好得记个大过;张主任首要领导,肯定也得担责任,马上要退休的人了,搞个晚节不保,没准也就这么不光彩的退休了;分管新闻的副台长连带责任,也得挨批评教育;台长更不用说了,底下人办事不利,更得挨批。这还不是最害怕的,最害怕的是刚来的这个常委要是知道了这事,以后还不得处处为难电视台。想想就真的让人后怕。不幸中的万幸啊。
事过之后我也道听途说了很多关于胡勇这个人的消息,有说他桀骜不驯的,有说他技术大拿的,还是李辉后来跟我说的我觉得比较中肯。他说,胡勇这个人别看平时看着谁也不服的样子,但是的确是有真本事的,他敢冲台领导拍桌子发火,台领导当时觉得面上挂不住,但都是为了工作,再者他说的也的确很有道理,所以在领导眼里,胡勇只是一匹脾气倔强的千里马,只要顺毛捋就没什么事。还有他虽然面上骂,但心里其实一点也不会针对某个人,他只是希望你好才骂你,要是他都懒得骂你了,你也就离被淘汰不远了。这么想的话其实也就不会对他有什么看法了。
李辉的一番话也让我对胡勇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尤其是在冯哥这个事情上也能看出他的大度和对待同事的无私。关键时候才能体现一个人真正的价值,这可能是我最认同他的地方,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我、他还有李辉三人成了台里的三剑客。
不过,要在高手云集的电视台立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