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死寂，蓝问黎轻柔地挽起垂落在小女儿脸颊上的碎发，笑得明媚，喊上白露提着一篮绣好的丝帕便姿态娉婷地出了门，留下一老一少对瞪着眼。
楮因罂眼睛瞪地发酸，缓缓收回目光，小脸一别冷哼了声。
想他楮云辰这辈子都在与各个商业巨头尔虞我诈算计谋略，却是怎么样都没这么憋屈过，也只有他这个最疼爱的小女儿了，这一声声冷哼一眼眼怒目瞪视的，他这颗还未衰老的心啊，拔凉拔凉的......
“闺女...”
声音凄凉又委屈，楮因罂还是忍不住看了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爹爹眼角细纹又多了那么几条，她手抖了抖，又握紧，心还是软了下来。
“......”
“爹。”
“诶！”
规矩放在双腿上的手有些紧张地朝下按了按，她开口道，“今日与您那样争吵是女儿不对，还望爹爹能原谅罂儿。”
“不不不是爹不对爹不该那样大声的，”楮云辰一把老泪差点落了下来，闺女终于肯跟他好好说话了，“那你...”还想着要出去吗？
他收住了下面的话，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无论是否知道女儿无法出门其实是不开心的，已经形成习惯潜意识的，不愿意去再让她去往那个他无法完全控制的外界。一盘否定，他确实是个自私的父亲。
“罂儿啊，来爹这。”
楮因罂乖巧地下了板凳，走到他身边。
女儿柔美的五官，已经不再像十岁前那般圆润幼嫩，虽还是稚气未脱，但已经渐渐有了她奶奶当年的影子，再过五年，定当是风华绝代，这样的小娃娃他怎么敢将她投入那般危险充满了对她虎视眈眈之人的江湖中？但那个臭小子说的话，并无道理，这样玲珑剔透的丫头，他怎么舍得让她就这么被掩盖在他的身后，荒废一生。
“冶儿在炽澍的新商路也打通了，此时有大批的寒域宝矿会送进炽澍，你大哥一人也该忙不过来。”他从腰间取下从不离身的楮家行商令，举在一脸迷茫的楮因罂眼前，面色一改，神色沉稳严谨，“这块牌子想必你也不陌生，楮家行商令，你大哥大姐，还有你大伯，以及你二表姐凉丫头，还有我，楮家共有五块，唯有在楮家干出另全族认同的业绩的楮氏商人，才配得上它。”
“爹你要说什么？”楮因罂捏紧了衣袖，心脏砰砰跳的几乎快要抑制不住！
楮云辰看着她沉思了会儿，笑得像只老狐狸，“罂儿，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什么赌？”
摸了摸她的头，他将行商令挂回腰间，“我将你送往炽澍，与你大哥学如何运转商路去，家宴为时限，还有六个月时间，若你无法干出点什么来，我是没法再放着你没一点本事地出门。”
“啊...”她差点欢呼出声！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楮云辰，唇边难以压制地笑意还是出卖了她的喜悦！“真的吗爹！”她兴奋地拽住楮云辰，“你可不能反悔！我这就去收拾！”
“站住。”楮云辰轻咳了声，女儿这样开心的跟个小鸟一样要离开家他还是有点受伤的，“本来我想让那战家小子给你护送的，但是他似乎被战纵派出去了，他今日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小公子被派出去了？
楮因罂心情跌宕起伏的，大喜大惊，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罂儿？他可是说了，若我答应他的请求，便会在外护你周全，哼，才说完就无法完成自己的承诺，不靠谱，以后少见这小子，最好不见！”在背后挑拨离间说人坏话的事楮云辰也不是没干过，但从没干的这么让自己都觉得幼稚，他起身走过还在发愣的楮因罂，走到门口回身发现楮因罂还站在那里，有些无奈，“别愣着了傻闺女。”
楮因罂回过神来，小鸡啄米般点点头，迈开小脚冲了出去。
心里有些堵得慌，她边小跑着边揉揉有些酸涩的鼻子。
怎么就又走了呢？
自雁城去往炽澍的路线并不复杂，只要出了雁城，穿过雁城北境，便能瞧见那雁城北境淡淡的黄土与后方一片深色土地相比分外突兀地分割出一条颜色分明的边境线，过了此线，便是从冬日走入夏日，碳烤般的热度与巨大的温差常常会让人瞬间病倒。
楮因罂带着雨水与白露，一行人整装待发，正欲出行，前方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呐喊。
“楮因罂！”
乖乖待在车内的楮因罂一怔，这声音非常熟悉，而且好久没出现了，她从车内探出头，正对上那对暗红流光的凤目，惊讶道，“红忘囚？”
红忘囚？对，他怎么能忘记还有这个臭小子，一个个觊觎自家闺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准备目送女儿离去躲在府门后的楮云辰凉凉地哼了声。
红忘囚骑着马匆匆跑到她马车窗旁，三个月不见，她似乎又变了些，清灵明亮地大眼因为他的出现惊诧地瞪地圆圆的，他忍不住戏谑道，“这么惊讶看到小爷？是不是想我了？”
想什么想？还小爷？乳臭未干的小子是不是欠吃棍子了？！
站在楮云辰身后的蓝问黎看他一副撩袖子要去干架的样子，微微一笑，拽上他的手臂，勾住强行拖走。
“你怎么来了呀。”楮因罂见到这个好久不见的共患难友还是很开心的，虽然之前的事都是他造成的。
红忘囚一脸得意，“我这不是知道你‘出关’了吗，作为朋友我当然要来看你了。”
楮因罂看了他一会儿，笑得眉眼弯弯的，看的红忘囚一晃神，“我要走啦，回来再找你玩。”
“啊，”他瞬间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将挂在马背上的一大包东西丢给了一旁的雨水，朝楮因罂抛了个电眼，“炽澍炎热，我怕你受不住，这不就给你送了些东西来吗，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雨水将包裹放到楮因罂马车内，她好奇地翻开看了看，却瞧见是些触感奇特的布料与几罐药瓶，“这些是...”
“忘瑶岭特有的，娘在我走前给我的锦盒里的布料，我命人给你做成了衣裙，放心我请人特地询问过蓝夫人你的衣服尺寸保证合身，到时候用了你就知道了，听说这个布料只有红家男子才有，小爷我对你好吧，快谢谢我。”
雨水在一旁听得手突然一僵，他看向那还聊得甚开心的两人，想了想，还是不做声了。
这红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红忘囚笑得一脸肆意无害的，他要是知道这些布料有什么含义，估计现在就该一甩马鞭策马狂奔而去了。
“日头也不早了，你们走吧，我就在这看着你走。”红忘囚拉动缰绳，骑着马走到路边，朝她爽快地挥了挥手。
楮因罂笑意嫣然，放下帘子坐了回去，“走吧。”
楮馠冶垂眸瞧着这半年不见的小妹，踌躇片刻，还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摆出大哥应该有的样子，“欢迎来炽澍，罂儿。”
楮因罂仰望着自家大哥，那张若失了阳刚之气便是祸水的脸，让她想起另一张脸，楮馠冶的双胞胎姐姐——楮馠月，楮家大姐。“为什么你跟大姐不在一块了呢？”
楮家双子自15岁时便形影不离地四处经商，打通了各各商路，此时楮馠冶在炽澍，楮馠月却在云蟒，实在让她觉得奇怪。
“馠月想打通云蟒的商路，炽澍这里又离不开人，只有我们分开了。”楮馠冶拉起小妹的手，走进府邸，扫了眼她身上的衣物，眸里闪过一瞬惊讶，“你这身衣裙是？”
黛青的衣裙光泽饱满如水波荡漾，裙摆随着她的走动柔软而轻若浮毛般蜿蜒摆动好似要无风自起，其上镀银而出的锦鲤随着衣裙的波动时不时显现犹若就要飞跃出浪花......
“朋友送的，说炽澍炎热怕我耐不住热，不过真的很有用，我一过边境线身上的衣裙便汗湿了透，换上这身就一点都不热啦，大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材质的吗？”楮因罂对身上的衣裙非常喜爱，此时不知有多感激红忘囚，她长这么大还没那么热过，这身衣服简直救了命！
楮馠冶沉思了会儿，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忘瑶岭特有的水蚕天绸，传说中可是天上仙子的衣裙主绸料。”
楮因罂点点头，“红家是修仙世家，难怪有这么神奇的布料。”
还真是红家呀？
楮馠冶心里默默笑了，他这不在家的日子，错过了小妹那么多事，可真是让人遗憾。
“不过云蟒那里，不是很危险吗，云蟒往事里写了一步一毒物，三步不回首，大姐去那里没事吗？”
云蟒可谓是聚集天下毒物的危险之地，若不是云蟒族人，可没那么容易在那里生存。她心里对大姐突然肃然起敬，这个从小一直跑在最前方的大姐，总是爱做出一些让人惊奇佩服的事。
“爹安排了护卫，听说还是上过战场的猛将，应该没事的。而且你大姐，也不是吃素的。”
楮因罂赞成，她思考了会儿，还是问道，“大哥，你要好好教我，我会好好学的。”
“教你什么？”楮老爹只交代他好好照顾小妹，其余什么都没说。
“教我经商啊。”楮因罂巴眨着眼看着他。
“......”他不缓不急的脚步顿时刹住，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行。”
“啊，为什么？”楮因罂懵逼了，不是爹让她来找大哥学的吗，大哥怎么还能拒绝？
“不行就是不行。”楮家已经有两个女儿在外经商了，且不说大伯家的楮凉，就他那个双胞胎姐姐，每天累的跟死狗一样，至今没有谈婚论嫁，一副要与商路成亲的模样，哪能再放一个进这虎穴？！
“可是爹...”
“你就在这里玩，住多久都行，我不知道爹为什么突然放你出来了，但是经商这条路我绝对不会让你走上的。”楮馠冶拍了拍她的头，拍的她更是一脸懵，“你院子就在这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这个府邸你随意走动，自己家。”说罢，便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楮因罂真没想过，从小都特别疼她的大哥，会这样拒绝她，而且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难道爹爹没跟大哥说吗？大哥要是不教她的话，那她这六个月，不就成回归牢笼倒计时了？！不行，战小公子为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楮馠冶已经走没影了，她撅了撅嘴，只能等他回来了。
这一等，就是等了七天，楮馠冶丢下她一人说是驻扎在商路上了。
他是在躲她呢还是真的这么忙？
反正楮因罂已经坐不住了，不管白露怎么阻拦，她换上衣裙就要出门，门口两个门神双手一拦，毕恭毕敬道，“小姐，少爷吩咐了，他不在期间您只能在府内活动。”
？？？
这个府邸你随意走动，自己家......
敢情是换一个地方给她变相软禁啊？！
白露在后面小心翼翼盯着自己小姐的脸色，她家小姐，这些年，脾气越来越...不，应该说是，越来越有脾气了，以前就像座神仙一样不知发火动怒是何物，任何事都温温顺顺地回应，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怒目圆瞪跟炸毛的猫儿一样。这样应该算是好的成长吧......
本来以为她要爆发，却没想到她转身就走，一点犹豫都没有。白露紧紧跟在她身后，待走到偏院算是明白了。
楮因罂环顾了下四周，看着面前高大的围墙又想到了楮馠冶和楮云辰这两张让她咬牙切齿的脸，“雨水！”
暗处一道影子走到了日光下，雨水已经在暗处潜伏许久了，知晓楮因罂何意，弯身道，“失礼了。”将她抱起一跃跳上了墙，楮因罂侧过头望向下发担心地张望着的白露，安抚道，“不要担心，我就去找下大哥，很快回来。”
楮馠冶不怎么在家，自然也不知道楮因罂整日翻墙的事了，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他们楮家最千金的小姐整日想着翻墙。
日头正大，照的人险险睁不开眼，楮因罂抬着臂腕用衣袖遮挡着面颊才缓了过来。
“小姐，太刺眼的话你先闭上眼，属下知晓商路地点。”
雨水开口道，胸膛因为发声震的她的小脑袋微微发麻，楮因罂轻轻嗯了声，便闭上了双眼。
许久，她突然想起什么，悠悠道，“雨水，你怎么都没有汗湿？”
“...属下练的内功心法，可控制体温。”
“哇，还有这种呀，那可真方便，难怪在雁城的时候你也穿的不多，多么冷的天啊...”
“...”雨水垂下头，看着怀内闭着双眼恬静地不像话的楮因罂，心里柔软了一片。是啊，多么冷的天啊...
那日正值雁城雪化之时，偏偏又奇异地降下了寒如刀刃的雨水，他受伤逃入楮府偏偏被她撞见......
那对清灵透彻的眼睛，他这辈子，是没法从心底抹去了......
“冬日我看着你都冷，还以为是你为了方便才不穿多呢。”
“恩...也有这部分原因。”
楮因罂笑出了声，微微张开眼，琥珀般漂亮的眼珠柔光熠熠，“要是那日没给你取名雨水，那一定给你取名雪化，然后白露就要叫烈阳，哈哈哈哈虽然那个时节也不热，但总归是不会算按节气来取名了，然后寒霜...”
雨水听着她小声的嘀咕，唇角一勾，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诶，那是大哥吗？”
他矫捷一跃，停在一处屋顶上，手里稳稳抱着楮因罂。
楮因罂仔细看了会儿，大笑道，“对，就是他。”正笑着，眼前的景象却渐渐让她笑不出了。
所谓打通商路，对于其他商人来讲，只是进口和出口对接，并不是真正的一条路，而楮家，确实真的修建出一条行商之路，耗费巨资，就为了那么一条长长的只属于楮家打上楮家标签的运货路线，由皇家敲案，根本无人敢去私自借用这条特殊的行商之路。所以相比起其他商家，楮家的货物都是最快最新最及时的。
而楮馠冶所在的地方，是炽澍商路的开头——炽澍城门第四个城门口。
本该是来‘兴师问罪’的，但在看到楮馠冶身旁一个个倒下的工人后，她就不出声了。
楮馠冶面色发红，似乎也不大舒服，吩咐了精神还不错的几个将倒下的工人扛进休息的帐子里，他也受不住晒跟了进去。
发痧？
她只体会过一瞬间炽澍有多热，后来便一直穿着红忘囚送来的衣裙，屋内也整日备着冰块，原来，是这般热吗...
那她还要下去找大哥吗？
会把他气到吧...
“雨水，你送我回府吧，一会儿我让白露准备些梅子汤和冰块，你再送过来？”
雨水点头，“遵命。”
回去的路上楮因罂揪着衣袖沉思，这么大的太阳修建商路，以大哥的性子，肯定想了最稳妥的办法来避暑，但是还是有这么多人倒下了，再这样下去，大哥的身体肯定也受不住......
她捏着衣袖的手滑了滑，看了会儿自己的衣裙，突然有了愧疚之意，对红忘囚的，愧疚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