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夜深人静,苏韦桐看着空无一人的书吧,回想起在这里和朋友们谈笑风生的一幕幕,心中顿生很多感慨……从明天开始,宋美伊将接管这里。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真的如老布所言:一切都不会改变,只是换一个老板而已吗?
许穆枫走进来。他之前随人流离开,突然又转回来。两个人坐下来,各自喝茶,半天沉默不语。
茶叶在水杯里漂移……
许穆枫开口说话,“我记得你说过,当初选择来这里,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写作。”
“可惜,我还是没有写出一部让自己满意的小说。”
“你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
苏韦桐摇头,“从不后悔。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让我感到充实。”
许穆枫欣慰地点点头,“还记得第一次去见老布吗?”
苏韦桐喝茶,她当然记得。苏韦桐想,如果不是发生书吧易主的事,她还很少想起老布来。这只能说明,她是一个迟钝的女人。像老布这么好的文学前辈,她应该常常想起他。
苏韦桐第一次去见老布的时候,许穆枫悄悄对她说,“老布喜欢你。”苏韦桐怀疑地看着他。
本来那天周生生要陪苏韦桐和许穆枫一起去见老布,可她走到半路上,突然肚子疼,去看医生了。苏韦桐当时还忐忑不安,一路上都在想,见了老布应该怎么称呼他。
许穆枫敲门,老布打开门,很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懒懒地说了一句,“来了。”说完,朝里屋走去。苏韦桐跟在许穆枫身后,许穆枫进屋去,她还站立在门口。老布看着苏韦桐,“怎么了,你不进屋吗?”
“哦。”苏韦桐怯怯地走进去,挨着许穆枫坐下。
老布看来知道苏韦桐要去,已经准备好茶水了,他示意她,“喝茶啊。”
苏韦桐看了许穆枫,见他喝了,她才端起茶杯。许穆枫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介绍一下,老布,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苏韦桐。”
“您好,布老师。”苏韦桐站起来,给老布鞠躬行礼。
“坐下坐下,以后跟穆枫他们一样,叫我老布好了。”
许穆枫看着苏韦桐刚才的样子,一直想笑,但强忍着。
“听说你写小说。”
“嗯。”
“不喜欢写诗歌?”
“喜欢,就是写不好。”
“读过谁的诗?”
“你的。”本来苏韦桐想说许穆枫,可害怕伤了老布的心,就说成老布了。她是在来之前匆匆翻了老布的几本诗集,就担心他要问有关诗歌上的事。
“是穆枫拿给你读的吧。”
“不是,是我爸爸以前买的。”
“你爸爸也读我的诗?”
“韦桐爸爸是文俊的启蒙老师。”许穆枫补充了一下。
老布“哦”了一声。后来,老布谈了很多小说家的故事,还从书架上选了好几本小说送给苏韦桐。卡尔维诺那本《分成两半的子爵》就是她第一次见老布,老布送给她的。
“好好读读这本书,读完后,我们再来交流。”
苏韦桐老实地回答,“好。”
午饭是吃面条,老布亲自下厨做的清汤面。苏韦桐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她为难地看着许穆枫。
“怎么了?”
“我……”
“倒给我。”老布招手示意苏韦桐把剩下的面条倒进他碗里。
“我吃过的,不可以。”
“没关系,我们没饭吃那会儿,连地里的萝卜都偷来吃,一人咬一口,你说,那口水不是更多。”苏韦桐歉意地看着老布,看着他把她剩下的面条吃完。
下午,苏韦桐和许穆枫陪老布到河边散步。老布有一个习惯,每天下午都要去河边走走。老布走路的时候,不喜欢说话。许穆枫告诉苏韦桐,老布的很多诗歌就是他走路的时候想出来的。他们分手的时候,老布对苏韦桐说,“记住,下次见面我们要讨论子爵。”
“看出老布喜欢你了吗?”
苏韦桐点点头,觉得老布对她还是挺好的。后来跟老布接触多了,更觉得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长得很清瘦,一度时间,被这些后辈亲切地称呼为“当代鲁迅”。那时的老布很狂傲,觉得他比鲁迅强多了,让他们还是叫他老布好了。
“知道吗,老布说,如果你苏韦桐写诗,肯定比周生生厉害。”许穆枫给苏韦桐添加茶水的时候,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这个话,老布曾当面对苏韦桐说过。老布一直认为苏韦桐是可以写出好诗歌的女人。可惜,她没有如他所愿,一首诗都没有写出来。其实,苏韦桐在练习本里写了很多首诗歌,自己觉得不好,一直不敢拿出来给别人看。
周生生是老布的第一个诗歌女学生,但他对她很严厉。不仅在诗歌的写作上,在生活中也很苛刻。周生生私下对苏韦桐说,老布不喜欢她。
为此,苏韦桐还问过老布。老布说,周生生的诗写得不错,只是她的为人处事,他有点接受不了。苏韦桐没有把老布的话传达给周生生,但她告诉了许穆枫。许穆枫笑苏韦桐太天真,连这种事都敢去问老布。“还好是你,换作是其他女人,老布一个无聊就把你打发回老家去了。”
苏韦桐后来才见识了老布的无情无义。许穆枫说得很对,老布对没有底线的人一点情面都不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韦桐绝对想象不到老布绝情的时候是那个样子。
那是小五被赶出书吧的时候,老布气急败坏指着小五的头,大声嚷着,“滚出去……”
小五一开始还以为老布是在跟她开玩笑,笑嘻嘻地跟老布发嗲,“布哥……我是小五。”
“管你妈是小五还是大五,都给老子滚出去。”老布的声音很坚定,而且很无情。
苏韦桐见此情景,赶忙走过去,叫了一声“小五”,暂时缓和了一下气氛。
“韦桐……”小五求救似的拉着苏韦桐。
还没等苏韦桐开口,老布粗暴地叫嚷着:“拿着你的脏东西,马上给我滚。”老布的声音不仅吓着了小五,连苏韦桐都被吓着了。她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对待一个弱小的女子。小五不敢进屋,看着苏韦桐,苏韦桐只好陪着她进屋去收拾东西。
小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苏韦桐说,“布哥这是怎么了,以前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苏韦桐没有回答小五,帮着她把行李收拾好。小五跟苏韦桐告别后,想跟老布告别,老布无情地挥挥手,“快走快走,有多远走多远。”等小五离开后,老布自言自语,“臭三八,还敢偷我妈妈的东西。”
回忆到这里,苏韦桐突然起身,去了柜台。那里挂着一张老布的画像,是麦小夕画的。
“知道吗,每次小夕做错事都会站在这张画像前对老布忏悔。”
“是吗?”
“对于小夕来说,老布曾经是她的全部。”
许穆枫不知道说什么好,走过去,拍着苏韦桐的肩膀。
苏韦桐说,“我第一次从老布的嘴里听到麦小夕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她就是一个小天使。”
那天,很多朋友聚集在老布的家里,庆祝老布跟少老师离婚的事。在没见过少老师以前,苏韦桐早就听说了她和老布的很多故事,大意是说少老师是一个无聊也无趣的女人。她不喜欢老布写诗,也不喜欢老布写诗的朋友。每次老布带朋友到家里,少老师就跑到隔壁家去打麻将,或者带女儿元元出去散步。两个人关系最僵持的时候,同住一个屋檐下,不说一句话,各吃各的饭,各睡各的觉。元元大一点,少老师就搬出去住了。
就是少老师搬出去那天,老布把所有的朋友请到家里,庆祝他脱离婚姻这个苦海。
本来苏韦桐不想去,硬被许穆枫拉去,“去吧,庆祝老布的自由时代。”
苏韦桐认为,她不去,不是她不喜欢老布,而是觉得太不尊重少老师了。苏韦桐见过一次少老师,对她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在许穆枫和周生生眼里,少老师是一个很坏的女人。周生生形容少老师的坏,是指少老师把老布的诗歌手稿丢在火炉里烧了。许穆枫所说的坏女人是不喜欢少老师忽悠老布的朋友。有几次,许穆枫他们去找老布,少老师打开门,说老布不在,直接把他们拒之门外。其实老布在家,正在浴室洗澡,听不到门外的说话声。等后来许穆枫说出去看望过老布后,老布才知道真相,就回家责怪少老师,两个人自然又大吵一架。
苏韦桐那次去给老布送书的时候,老布也在洗澡,但少老师让她进去了,而且对她很热情,还削了水果给她吃。少老师还主动说到了那些拒之门外的事,“他们怎么就不想想,我这里是家,我有我的生活。他们每次来,都闹到天亮。元元睡不好觉,我也休息不好……”
“对不起,少老师。”
“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我是一个妻子,同时也是一个妈妈。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在正常的环境里长大。”
那次,苏韦桐没等到老布出来就走了。出门的时候正好跟回家来的元元碰上了,少老师指着元元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现在是最紧张的时候。”苏韦桐点点头,觉得元元很乖,长得很像少老师,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声音细细的。听少老师说,元元喜欢化学,她的理想是报考北京的化工大学。
回去的路上,苏韦桐一直想着少老师。觉得她跟她的妈妈很相似,她们都是小学教师,属于典型的传统女性,相夫教子,做着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一切。苏韦桐高考的时候,妈妈连电视都不让爸爸打开,说一切都等到她高考结束。你能说,这样的妈妈很坏吗?为了自己的孩子,妈妈可以陪着苏韦桐复习到深夜。她也相信,少老师对元元的付出会更多,因为老布几乎就没有管过元元。
苏韦桐把她对少老师的印象说给许穆枫,许穆枫说她幼稚,“看不出来吧,你所说的好妈妈教育出来的女儿现在都不叫老布爸爸了。”
“什么意思?”
“老布自己说的,他没有女儿了。少老师离开家的时候,丢给老布一句话,以后你就跟你的诗歌去过吧。你没有妻子,也没有女儿。”
那天,苏韦桐最终被许穆枫拉着去了老布的家。老布是在喝得醉醺醺地时候说到了麦小夕的名字,“放心吧,我老布不是孤家寡人,除了我的诗歌,我还有一个小牵挂,她叫麦小夕。”
苏韦桐好奇地问许穆枫,“麦小夕是谁?”
“老布资助的一个孤儿。”
“多好听的名字。”
“是啊,老布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爱。”
再后来,苏韦桐在书吧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小天使。她第一眼看见麦小夕,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爱情。当时,她悄悄说给夏末,夏末说,“不会吧,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但愿是我多虑了。”
苏韦桐常常想,如果麦小夕不爱上老布,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更好。当今夜再次这么想的时候,她不仅多看了一眼许穆枫。曾经她也这么问过夏末,“如果我不爱上许穆枫,我和他的关系会不会更好一些?”
夏末没有给她答案,她今夜也没在许穆枫的脸上找到答案。只是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如果她不再爱面前这个男人,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跟大街上看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普通。她不会记起他的脸,也不会记起他身上的任何东西。
许穆枫被苏韦桐看得有点不自然,摸着脸,问:“我的脸上有什么?你这么看着我。”
苏韦桐笑,“如果我会画画,我也会把你画在一张纸上。每次想你的时候,就看你一眼。”
许穆枫指着老布的画像,“我可不想成为画中人。”
“你可别小瞧了画中人。你不知道,有一次,为了不让小夕思念老布,我还悄悄把画像取下来,可睡了一晚,我又快速挂回原处。”
“怎么,老布在梦里骂你了。”
“被你说对了。他在梦里对我说,没有好好照顾他。还警告我,如果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他就不让我在书吧工作了。”
许穆枫开玩笑地,“以后可不许这么对待我们善良的老布了。别说,小夕把老布画得真像,特别是那眼神,感觉像真的老布在看着我们。”
经许穆枫这么一说,苏韦桐也发现,老布不仅在看着他们,还在倾听她和许穆枫的谈话。
两人再次回到座位上。
苏韦桐搅拌着茶杯里的茶叶,心里还在想着老布。许穆枫为了转移她的情绪,走到话筒前,“韦桐,我给你唱首歌吧。”
许穆枫唱的《光辉岁月》。苏韦桐每次听到这首歌,她都感觉很温暖。不仅因为BEYOND乐队,还因为许穆枫。她记得第一次听许穆枫唱这首歌的时候,是在桐城大学的那个小池塘边。当时她因为跟周生生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他为了安慰她,说,“苏韦桐,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她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寻思着:许穆枫还会唱歌吗?她看着他,等待着……
许穆枫很认真地唱了《光辉岁月》,唱完后,还问她,好听吗?她点点头,真心觉得许穆枫唱的《光辉岁月》很特别。后来,她在其他地方听过许穆枫唱这首歌,但都不如那天唱得好。夏末说是苏韦桐感情在作祟,因为那天许穆枫是为她一个人唱的,有着特殊的意义。她有时候觉得夏末分析她和许穆枫之间的问题很专业,完全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是,她每次听到这首歌,首先想到的就个桐城大学的那个小池塘。
但今夜,她再次听到这首歌,又像回到了大学时光。她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今夜不是因为许穆枫,而是因为老布。
老布一直是他们这帮人的良师益友,老布书吧就是他们的阵地。他们在老布的地盘,自由地呼吸着文学的气息。哪怕他们的文字被别人贬得一文不值,但在老布的阵地里,他们还是最棒的。他小心翼翼呵护着他们,让他们娇嫩的翅膀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变得坚毅而有力量。
老布书吧是继卡夫卡书店、博尔赫斯书店之后开的一个诗歌书店,名噪一时的卡夫卡消失了,只有博尔赫斯书店和老布书吧坚持到现在。这跟老布对诗歌的热爱有关。不管外界怎么改变,它还是从前的样子,只卖跟诗歌、文学有关的书籍。当然后来的经营方式有点改变,开设了酒水吧,定期组织一些诗歌朗诵会。这无疑给那些热爱诗歌的诗友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交流平台。老布在的那几年,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人很多,大多都想见见那个曾经红遍大江南北的诗人。后来老布去云游了,人们还是来到老布书吧,主要是坐下来,翻阅那些曾经喜欢过的诗歌。更有一些奇特的人,走进来,照几张照片,就算来了一趟老布书吧。
麦小夕说,她最不喜欢这种人,曾经就阻止过一个进来就拍照的人。
老布说:“算了,照就照吧。现在这世道,难道你还强行让他静下心来读诗。”
老布以前对人对事很苛刻,因为元元离开他之后,他变得很宽容。即使是对一个不喜欢的人,他也会陪着他坐一会儿。连许穆枫都说,这一点,是女儿元元对他的最大改变。在以前,老布是很有性格的,不喜欢的人,说不见就不见。曾经就有一个北京来的诗人要见老布,等了老布一周时间,老布也没见他。后来,那个诗人在云南碰见了老布,老布很是歉意,说以前太不懂事了。那个诗人说,他就喜欢老布这种有个性的诗人。
有人问,“诗人是什么?”
有人答,“诗人就是像老布那个样子,坚持自己的感情和思想。”
那一夜,送走许穆枫后,苏韦桐看着老布的画像,问他,“老布,你还好吗?”
奇怪,她觉得画像中老布的眼睛在动,他好像在说,“我很好。”
“希望你好好的。”上楼的时候,苏韦桐破天荒跟老布的画像做了一个告别仪式,“晚安,亲爱的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