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承翰和潘美对望一眼,说道:
“陛下,围城的各部将帅都在涿州。昨天大营撤退时没有下达撤围的命令,攻城的士兵看到溃军后各自仓皇而逃,众将竭力收拢才略成队伍。可是他们都不知道陛下所在,只能撤往最近的涿州。除了将帅,随征的王公大臣们也在那里。得知陛下在此都在等待圣旨。”
赵光义心里惊惧,想到:王公大臣和诸军将帅坐拥重兵齐聚涿州。自己这里孤家寡人,兵力不足其半,而且正值铸下大错威风扫地。不知道现在的朝廷是在涿州还是在金台顿。继承皇位仅仅两年半,根基还不稳固。人们心中皇权万世一统的观念根深蒂固,对兄终弟及耿耿于怀。说不定自己做下初一,这会儿便有人会做回十五。皇帝的龙椅谁说非自己莫属?万一那里起了反心,自己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想到这里悚然惊出一身冷汗,感觉处境竟比昨夜被契丹骑兵追杀时更加危殆。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个关键人物,此人现在不在此处,不知身在哪里,最好是已经死在乱军之中,要是在涿州可就大不妙了。阴森森问道:
“赵德昭在哪里?”
“武功郡王在涿州。”阎承翰小声答道。
“潘卿,你说在此之际会不会有人皇袍加身?”赵光义的口气像是冰刀霜剑。
潘美闻言惊得冒出一身冷汗:君臣相疑相忌至此!字斟句酌地答道:
“陛下,微臣有罪,昨晚撤退的时候没有顾得上下令各军撤围并告知集合的地点。诸军集合涿州都是因为不知道陛下在此。”
赵光义趴着,将脸侧过来,眼神幽幽地看着潘美:“现在他们应该知道了。”
“他们应该也在为难吧。来了怕惊了圣驾,不来又怕陛下责怪,所以才会等待旨意。”潘美低下头,偷眼想看皇帝的脸色。
“阎承翰!”
大太监惊得一激灵:“奴才在。”
“你还知道些什么?涿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以为朕查不出来吗?你要是敢有丝毫隐瞒,等朕查出来饶不了你。”
这位大太监昨天先撤到涿州,今早听说皇帝到了金台顿便赶忙跑来。在这个多事敏感的时候,他这个小人物成了身系两端的重要角色。他一点也不想节外生枝,可是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皇帝怎么会一口咬定涿州有事。哆哆嗦嗦地说:
“昨,昨夜一直找不到皇上。有人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劝武功郡王权摄朝政。”
“啪!”赵光义一把将摆在旁边茶几上的参汤扫落在地上,嘿嘿冷笑了几声,笑得所有人毛骨悚然,问道:“武功郡王答应了?”
“没,没有,奴才不敢有一句假话。武功郡王坚决不干,还说要是逼他他就去死。”
潘美吓得膝盖发软。他比刚刚过了不惑之年的皇帝年长十四岁。早年跟随赵匡胤南征北战,平扬州、降南汉、讨金陵,又随当今圣上下河东征幽燕,立下赫赫战功,官至南院宣徽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位极人臣。年轻时他是一员骁勇善战的虎将,但随着岁数变老胆子越来越小,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循臣。他太了解这位当今天子了,从他在先帝手下任职时就深知其为人,对他取得皇位的流言蜚语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连想也不去想。他不敢给涿州文武打包票说他们不会谋反,万一真的反了,他将脱不开干系。可是他更不愿意看到神经紧张得快要崩溃的皇帝做出丧失理智的疯狂决定。现在形势微妙诡谲,一场内讧随时都会爆发。对于刚刚遭受惨败摇摇欲坠的朝廷来说,任何一个错误都将是一场雪上加霜的灭顶之灾。就听皇帝说道:
“潘卿,现在不容有丝毫失误。朕要急调五万河北驻军来此护驾,你去下令吧。”
“陛,陛下。辽军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在这里太危险了。现在要尽快离开此地,一切都要进入河北境内安顿下来再说。”
赵光义也猛然觉悟,刚才真的是急糊涂了。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尽速撤回国内,要招兵勤王也要在自己的地盘上。他沉吟了一下道:
“你说得对。立即启驾去定州。”
“涿州怎么办?”阎承翰问。
“让他们在那儿待着吧。”赵光义冷冰冰地说。
潘美的心都冷了。他清楚知道皇帝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涿州是辽国领地,要是不下令让那五万人马迅速撤离,一旦敌人歇过气来将那里包围,就会全军覆没。可是皇帝不下诏便没有人敢动。是什么样的仇恨让皇帝宁可承受这么大的损失,让辽人来收拾那些刚刚为他拼死作战的将士。难道要让五万人为那一个人殉葬?闹不好真的会激起变故。皇帝一定是疯了。
“陛下,涿州的文臣武将刚刚拼死攻打南京十多个昼夜,绝大多数都是陛下的忠臣。他们现在都在翘首以盼等着陛下的圣旨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可以命他们不必来这里,直接去定州城外待命。定州有两万驻军,整个河北还可以集合三万,到时候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臣愿去涿州宣布圣旨,要是真的有人心怀不轨,大不了臣以一死为陛下辨明忠奸。”一直没有说话的殿前都虞候崔翰突然开口,慷慨激昂地说道。
赵光义想了想,曹翰是主张攻燕的,那些大臣们恨他都来不及,应该不会沆瀣一气。扭头看了看他,点头道:
“这样也好。曹卿就辛苦一趟,朕不会忘记你的忠心。但朕这里人马不多,只能派一千人保护你。”
曹翰拱手躬腰说道:
“微臣不需要保护,只要一匹马足矣。微臣只有一个请求,请陛下恩准。”
“你说。”
“请皇上下旨赦所有文武、将帅们战败溃逃之罪。现在形势仍然危急,陛下赦所有的人无罪,才能消除疑忌上下齐心。”
崔翰的话说得委婉,其实战败溃逃罪小,而且责任有一大半是朝廷决策者的,真正让那些将帅文武畏惧的是皇帝多疑枉生出来的集结谋逆之罪。不过不便明说,只能以溃逃之罪含混不清地带过。他想,如果真的有事的话,一千兵马顶屁用,那边足有五万呢。倒不如单人匹马示人磊落,更容易得到信任,也更容易成功。他甘冒这个风险是因为他知道这次战败自己是罪魁祸首之一。如果皇帝要推卸责任,他将是第一个替罪羊。保住这五万人马,无论对自己对同僚还是对皇帝都是一个交代,也许能够帮助自己过了这一关。而且他的心里有九成九的把握此行没有危险。现在不是二十年前,这些文臣武将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于谋反。只要知道皇帝健在,一旦撤回河北依旧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至尊天子,没有人敢不乖乖听命。
赵光义迟疑了好一会儿,哼了一声道:“好,朕就下一道口谕,赦所有人到此为止的一切罪过。命他们立即撤往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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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感觉怎么样?”萧燕燕坐在御榻边,握着耶律贤白瘦细长的手,柔声问道。御医和太监宫女们都站在外帐中随时等候呼唤,这里只留下皇帝和皇后两个人。
在这个一年中最酷热的季节,尽管鸳鸯泊的浩渺湖水和田野的无垠绿茵吸收了大量暑气,气温依然像在发烧。花草晒得低垂下头,猎狗们躲在一个个小小的蔽荫处吐出长长的舌头大口喘气,树上的知了日夜放声呱噪。御殿帷幕中放置了堆成小山似的一排排冰桶,不一会儿就消逝成水,让一群侍卫们为了更换它们忙个不休。
皇帝十三天前发病,经过御医们精心调理治疗,第七天就醒了过来。可是正如御医所说,这个病每犯一次就加重几分。这次醒来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很快就恢复如初,而是先陷入迷迷糊糊睡睡醒醒的状态,仍是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说话思维。可是这一次醒来,燕燕感觉丈夫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好像是真的醒了。
“我,我,怎么了?”耶律贤按了按握着他的手,声音微弱口齿不清。
“陛下发病了,您不知道吗?”燕燕见丈夫真的醒了,泪水直在在眼眶里打转。
“现,在,是,什么时候?”皇帝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话来。
燕燕抬眼看了看明晃晃的窗户,说道:“大概到了酉时。您饿不饿,喝点参汤好不好。”
耶律贤使劲摇头。燕燕明白了他问的不是这个。
“今天是七月初七。陛下不说我都忘了,今天是汉人的七夕。”两滴泪水泫然而落。萧燕燕觉得冥冥之中似有神明,让皇帝在七夕节这天醒过来。
耶律贤挣扎着要坐起来,又焦急地问:“南,南京?”
“陛下别着急,南京城还在,援军已经出发。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援,军?”他的眼神在问,征召的援军到了吗?耶律贤半躺半卧地靠在燕燕塞在身子下面的引枕上,眼睛瞪得很大。
“陛下病了,我不得不临时主事。已经让耶律沙和耶律休哥带领一万御营军队去增援南京。”
耶律贤微微点头:“也,好。”
燕燕接着道:“我让援军与退守大清河的各部会合后立即救援南京,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城池击退侵略。这会儿应该已经打起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了。赢了则已,如果败了,皇上,我已经发誓要御驾亲征!”
耶律贤的眼神显出他大大地吃了一惊,苍白的脸上登时涌上血色,抽手去掀盖在身上的薄毯,伸出腿来就要下地,急得摇头晃脑:
“胡,胡闹!追,追回来,守,住,燕山!”
“陛下不要着急,小心身子。为什么不能出击?难道眼睁睁看着南京丢给敌人?我们有五六万骑兵,宋军人数虽多但是分散,堵截援军的兵力不会超过我们。援军一到,攻城就会瓦解。南京一定能保住。”
“你,你,你不懂。必,须,守,住,古,北口、松亭关和榆关。渤海、女真、高丽要是和南贼联手就糟了!朕,朕要去枢密院!不,叫大臣们都来这儿!”情急之下,耶律贤口中居然蹦出一句连贯完整的长句来,两只眼睛急得都快要鼓出来了。他坐在床沿上,半是恼怒半是埋怨地瞪着皇后。
燕燕心里一紧,想不到皇帝如此执着地不惜放弃南京也要死守燕山。皇帝并不糊涂。从南方攻入契丹,最便捷的道路不是雁门关、居庸关,而是东边沿海的榆关、松亭关、古北口,而且那一带的渤海孑遗、生女真、高丽全都是大辽的敌人,如果它们联手,失去的就不仅是太宗得到的幽云十六州,而是还有太祖帝征服的渤海故土,南贼和东敌就会连成一片。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轻率莽撞的决定。可是她怎么想也觉得没有错。又不是穷途末路,为什么不敢和侵略者放手一搏。困兽犹斗,不搏一把怎么心甘。但是万一败了,真的把大清河的老本和一万援军也输掉了,自己百罪莫赎,就是祖宗面前的罪人。想到这里她真的有些后怕。但这种后悔一闪而过。她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口气坚定道:
“兔子逼急了还要咬人,契丹人难道连只兔子都不如!大辽疆土万里,到什么时候也亡不了,但是每一寸祖宗土地也不能丢。我知道陛下不放心韩德让,命耶律学古去督战。但是我相信他绝不会背叛朝廷,一定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为了这些大辽忠臣,我也一定要救南京。您放心南京丢不了,燕山更不会失守。万一前线不利,我就抬着棺材带着御营军上前线,去守燕山争南京,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让宋贼知道大辽还有人在!”
耶律贤鼓着眼睛看她,瞪了好久,眼泪涌上他细长的眼眶。他猛地捶了一下大腿,呜呜地从喉头发出哀嚎一样的声音,颓然仰面躺倒在床上。
“皇上,皇上!”燕燕慌得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