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钠钵行营都驻扎在医巫闾山下。这里虽然不如在上京的群山环抱中那么凉爽，但是满山青翠和深涧冷泉也抵消了不少暑日的炎热。当初将高勋流放到铜州时皇后还觉得太便宜他了。流放三千里都嫌少，更不要说铜州离上京只有一千多里，从东京算只有三百里，根本算不上什么边远苦寒之地。但是现在倒变成了正中下怀。她可以在风景秀丽的夏钠钵营地，亲眼看到仇人的末日。高勋的头颅只用了一天时间就从铜州传到闾山。看着头发枯槁，面容痛苦的血淋淋首级，萧燕燕从心底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压在心里的一块顽石。她冷笑着想起了汉人的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父亲的坟上新栽的小树已经整整八年，长成合抱粗了，泉下之人终于可以瞑目。女里在大营中被处死，首级也割了下来。她让人将这两颗首级用盐腌渍之后收好。下一程钠钵大营的目的地是上京，那里是父亲安息的地方，她要带着高勋和女里的人头去坟上祭奠。
高勋和女里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拼命到说出他们知道的全部秘密。他们都抱着一线希望，用不彻底激怒敌人，**子儿女一条活路。可是正如他们自己所怀疑的，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判决中说是家眷籍没入官，但实际上两家的老老小小全都被杀。不久之后，将这个案子办得干净漂亮的萧行升为了右夷离毕。
处理完东京的事，御营拔寨向着上京出发。一路上天气晴好，夏末秋初的辽河平原翠****流、一碧千里。炫目的阳光下健马嘶鸣，猎狗欢跳，燕子在空中上下翻飞。
但是行进的队伍中有一种和明亮的景色不协调的沉闷。除了不懂事的畜生们欢蹦乱跳，马打着响鼻狗发出吠叫，所有的人都闭着嘴巴低垂着眼帘，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像以往那样高声歌唱纵情欢笑。
“皇后娘娘，皇上只是一时不开心，过一阵就好了。再过一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生气。”
皇帝和皇后一前一后分坐两乘銮驾，皇后让韩幺妹陪着坐在凤銮之中。幺妹探身捉住萧燕燕的手，轻抚着手背安慰道。她刚刚满二十岁，已经完全脱去了女孩子的天真变成风姿绰约的少妇。在天下至尊的皇后身边长大，她的性格柔顺乖巧善解人意。
“你都知道孩子快要生了，皇上好像却不知道。幺妹，这话我只能和你说。以往这种时候皇上很知道体贴人，天天晚上都陪着我，很少去别的宫里过夜。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了，他已经连续七八天不进中宫的门，白天见了面你看见了也是一副木头人相。我这里可是怀着他的孩子欸。”燕燕鼻子酸酸的，眼眶都红了。
其实她的心里很清楚，这一次是真的把皇上气着了。换了她是皇帝，要是别人这样对待自己，完全拿自己当透明，非得气疯了不可，皇帝已经算很有涵养了。可是她仍然非常委屈。杀了高勋女里是为了朝廷和大家好，不让皇帝插手也是给他免去了麻烦。天下不还是姓耶律，儿女们也没有姓萧，难道这个世界里有一棵草是属于她萧家的吗？她绝不会愚蠢得像唐朝的武则天，杀死自己的儿女，想把天下传给武家子弟，直到最后才明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便是强势如皇帝的曾祖母应天太后述律平，耗尽一生心血想要掌控乾坤，最后还不是附葬在太祖墓中。当然，男人要脸面，皇帝更要尊荣。自己是往皇帝的脸上抹了点灰，但也仅此而已，难道真的想要从此恩断义绝不成？
“让皇上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他会明白皇后的一片苦心的。皇上这几天都在哪里过的？”
幺妹现在和皇后无话不说，即使是最隐秘的私事也可以谈。皇后再要强也是一个只比她大六岁的年轻女人，需要有一个宣泄心事的对象。她觉得自己应该成为一个称职的下水道或垃圾桶。她只要做到一件最简单又最艰难的事就无愧于这种至高无上的信任，那就是对听到的一切守口如瓶。
“连着在新来的丁美人那里呆了四个晚上，还去了贺贵妃、康淑妃那里，各住了一个晚上。还有两天谁也没召，不知道搞什么名堂。”皇上在后宫的动向，总是会一五一十地报告到皇后这里。
“这下丁美人有苦头吃了。”幺妹撇撇嘴道。
现在后宫里的争风吃醋已经几乎与皇后无关了。贺淑妃两年前晋升贵妃，替皇后掌管后宫。这是一个忠心耿耿又泼辣能干的女人。自从进入这样一个后宫，她已经认命，自己不可能夺宠也不会有亲生儿女。大辽后宫里绝出不了武则天、杨太真。一是天时不与，二也是皇后的根基深厚，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成为皇后的对手。想开了这也算不了什么。养儿养女不过是为了晚年有靠，而这一点皇后一句话就可以办到。她可以留在宫中做贵妃太妃荣华终老，父兄侄甥们鸡犬升天。而得罪了皇后就是保得住一条小命也只能在破庙里与青灯黄卷相伴穷困一生，全家人也变成丧家之犬。她当然知道如何去做。后宫又称内朝，和前面男人的朝廷一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每个人都想踩着别人往上爬。当六宫之主諳弱可欺时，就有权臣企图欺君篡位；当后宫的主人铁腕强势时，嫔妃们就会变成争相效忠的走狗。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现在后宫里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皇后还没有什么，身边这些走狗先就跳出来。破坏规矩的人得罪的不光是皇后，还有她们这些护法神尊。治人的手段多得是，让人吃了亏还说不出来的阴损招数信手拈来。既可以让人出错受罚、一病不起，也可以让亲属遇到麻烦，家破人亡，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我已经对贺贵妃和宫闱司说了，这一次不要他们插手。只要告诉我实情就行了。”
“为什么？”
“皇上又不是傻子，让他知道了只会弄巧成拙。早晚有这么一天，谁能永远拴住皇上心？有儿有女我就知足了。他爱怎么胡闹由着他去，看他还能废后不成！”
幺妹心里充满同情。只有贫民小户才能一夫一妻白头偕老。富贵人家很少不是三妻四妾的。男人只要有钱有势就会纵欲享受，更不要说富有天下的皇帝了。即使刚强如汉高祖的吕后，在刘邦生前也不得不忍受戚夫人。霸道如武则天，也要面对外甥女贺兰氏夺宠。而唐明皇和杨贵妃所谓的绝世爱情，也不过因为当时玄宗已经年过六旬，而杨妃才年方二十五。否则以拥有宫女四万出名的历史上最风流的唐明皇也不可能有十年的专一爱情。
“皇上不会的。”韩幺妹想不出更多的语言，只能这样安慰道。
“不说这个了。倒是说说你。这么多年了，怎么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聊了几句，燕燕的心情好了许多，笑着指指幺妹的肚子问道。她一直忙得顾不上，现在大事已了，便想起萧家传宗接代的事来了。
幺妹脸一红，结婚五六年了，开始还可以推说年纪小，急不得。现在就说不过去了。皇后十九岁生文殊奴，现在二十六岁，已经要生第五个孩子了。萧隗因是萧思温过继过来专门为了传宗接代的，皇后自然要关心这件事。要想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王，可不是单单杀了仇人就完事的，断子绝孙是最恶毒的诅咒。可是幺妹觉得这件事难以启齿。两宫之间的事还算是正常的男女恩怨，可以拿出来说说。可是自己和丈夫之间的事就是不正常的了。她不想说丈夫的坏话，疏不间亲的道理她牢记在心，自己和皇后再亲也比不过人家是姐弟。于是嚅嗫道：
“我也不知道，回头再请医生开几副药好好调理调理。反正我们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哼，别当我不知道。听说隗因有分桃之好，是不是真的？”
这是一个古代的典故，说的是春秋卫国皇帝的男宠弥子瑕将自己咬下一半的桃子分给卫灵公吃的故事。
“皇后别听人乱讲，不是的。”幺妹扭捏地为丈夫遮丑道。
“我怎么会乱讲。你府里出出进进那么多人难道都是瞎子不成。还有他那帮狐朋狗友有几个嘴上有德的？这个小兔崽子，看是活够了。还指望他辅佐朝廷呢，什么本事不学，学这些下流勾当。”燕燕恨道。
“皇后别生气，他还是小孩子心性，贪玩，长大些就好了。”幺妹红着脸承认了。
萧隗因起初对她不错，算得上是夫妻和睦，琴瑟相谐。可是长大些后，跟着些损友去玩，学会了很多臭毛病。开始幺妹并不知道，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可是后来有人为了巴结国舅，把小男孩一个接一个送到府里，说是小厮书童，可是时间一长就露了馅。幺妹劝过不知多少次他都不听，其实是恶习难改。碍着皇后的面子又不能和他撒泼翻脸，一直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总盼着有一天这个浪荡国舅能迷途知返。为了这件事，她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随便换了另一个人家，她早和丈夫摊牌离婚了。
“我知道他是跟着别人学坏的，先要把那些狗东西给收拾了。”燕燕恨得牙齿痒痒。
但是此时龙阳之风颇为流行，被有地位的男人当作狎妓纳妾一般的享乐。很多富贵人家都是既纳姬妾又养男宠，连太祖皇帝、穆宗皇帝都有此名声在外。穷人家的男孩儿也有不少以此为谋生之道。王公贵族家中好此道者老老小小比比皆是，萧隗因整天就是和这些人来往。即便是神通广大的皇后也根本无法找出所谓的祸首加以惩治。
其实只要像大多数此道中人那样，不耽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就不算男人的大过了。有些当妻子的反而乐得睁只眼闭只眼，觉得总比弄个狐狸精，想要鸠占鹊巢或生了儿子谋夺家产还要好些。述律平那么强势，也没有管太祖爷宠她的陪嫁奴。而萧燕燕知道耶律贤也有此一余兴。要不然怎么能在她不断怀孕生子的那么长时间里能让后宫如此安宁清静秩序井然。但是如果像穆宗那样弃天下于不顾，一条道走到黑，连皇位继承人都误了，就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了。
“妹妹，你别着急，我有法子治他。等扎下营来我就叫他来好好教训教训，看他听不听我的话。”
“还是不要吧。皇后一出面，他就会怪我告御状了。还是我慢慢开导他。”
“你放心，不会说是你说的，外面说他的人还少吗？你能开导得了他？要是能行，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见有效呢？你听着，我有我的法子。以后他再要钱，一文没有。现在萧家的家产一大半在我的手里。我将它分成两份，一份给继远留着，一份留给他。但不是现在给，而是给他的儿女。分成五份吧。生一个儿女给他一份。你说这样好不好？少生一个就少给一份，但必须是幺妹你生的嫡出的才有哦。”燕燕说到这儿抿着嘴儿笑了起来，自己觉得很是得意。
“五份太多了，分三份好了。我只要生三个就够了。要是再多生，就算免费的吧。”幺妹笑道。
“呸，你倒不傻，早拿早好，落袋为安是吧。是不是早都惦记下高贼这点家产了。”皇后笑着啐她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