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里话一出，满帐一片惊诧声。韩匡嗣如闻霹雳，朱可辛为了自己丧命，令他心疼不已，宋王用心阴狠差点陷他于万劫不复更令他心惊。他向前扑倒，爬到丹墀阶前，哆嗦着嘴唇颤声说道：
“宋王构陷老臣，若无皇上英明，老臣死无葬身之地。宋王谋害朝廷命官，用心险恶。请皇上秉公处置，还本王和朱通判一个公道。”
喜隐更是又惊又气，差点就背过气去。抡圆了手臂朝着面前的女里就是一巴掌，都部署本来黝黑的脸上顿时显出五道暗红的指印。延芳淀浩渺无边，沉到水底就是烂泥鱼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一旦自己承认就变成了铁案如山。人命关天，这个蠢货居然不打自招！扑通跪下说道：
“这两人全都是胡说。小王一心为了朝廷皇上，行事鲁莽或有，但是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这两个贼子都是卑鄙小人，谁忠谁奸，请皇上明察！”
女里也捂着脸跪下，哭道：“皇上，奴才对陛下一片忠心，陛下要为奴才做主啊！”
耶律贤坐在龙椅上脸色煞白，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紧攥扶手上的錾金龙头，一颗心怦怦直跳。心想这班王公大臣还真的是一个个表面上冠冕堂皇，暗地里杀人放火，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皇后的话一点也不错。宋王如此行事，要是让他掌握了兵权，想要做什么可想而知。女里身为拥立功臣现在居然和过去的政敌结为同党串通一气，图谋不轨。还有叔叔吴王，靠自己才封了王爷，享受一份丰厚的爵禄。平时不思为君分忧勇担国事，这个时候却跑出来趁火打劫。高勋居心叵测。就连韩匡嗣这个自己最信任的老臣，说他勾结宋人献地降敌肯定是污蔑，可是难道他就没有私心？
原本以为登基四年，最不甘心臣服的罨撒葛已死，天下渐趋安定。没想到一有风吹草动，各个都露出狼子野心。当个皇帝还真是不易。又想，当年太祖皇帝何等英明神武，还不是被几个弟弟一再图谋推翻。前朝穆宗皇帝在位十八年，每隔两三年就有一次宗亲大臣企图谋反。这就是皇帝的命吧。
看来无论南朝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仗目前还真是打不得。不把内部整顿好，一旦开战必定天下大乱。看着脚下跪成一排，各自喋喋不休自辩互骂的大臣，厌烦地挥挥手说道：
“罢了，罢了，都起来吧。你们把朕的朝堂当成了打架骂街的市场了吗？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擅自动用武力、私设公堂、打死朝廷命官、暗害外国使臣、破环朝廷公事，简直是无法无天！查明属实，绝不轻饶。这件事由夷离毕院和刑部负责，……”事涉亲王，要有一名王爷主持，点谁呢？
皇帝抬眼扫视帐中，他的目光在契丹班中从头往下看去，今天的宗室来的颇为整齐，差不多都到了：吴王稍，为老不尊；宋王喜隐，当事罪魁；平王隆先、蜀王道隐，都是自己的庶叔，但平时就都胆小怕事，对身为太祖嫡孙的堂兄弟的耶律喜隐天生一种畏惧，现在脸上都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表情；冀王敌烈、越王必摄都是罨撒葛的庶弟，地位远远压不住耶律喜隐。再往下看，眼光落在了年轻的宁王耶律只没身上。只没穿一身白色暗花绸袍，腰系碧玉蹀躞带，头戴一顶青色双翅纱帽，玉树临风，相貌俊俏，只是右眼带了一个鸡蛋大的素纱眼罩。心生一念，不知道这个亲哥哥能不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呢？
耶律只没是皇帝年长一岁的同父异母哥哥。世宗皇帝死后他的命运一落千丈，历尽坎坷，受人鄙视。直到去年，皇帝念他一父所生的血脉之情，封为宁王。总算坐正了宗室身份。听说他现在整天炼丹求仙，不问世事。皇帝倒想给他个机会，看看这个宗室中血缘最近的亲王能不能信赖。
于是说道：“宁王，这个案子由你主持。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公平处置，给朝廷和死者一个交待。”
宁王没有想到点到他的名。他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重用，脸上显出惊疑之色，但转眼就回过神来，上前躬身道：“臣领命。谢皇上信任，小王必不负所托。”
“还有，”耶律贤看了看诸位宗室，说道：“宁王是朕的亲兄，论亲论贵都应该在宋王之后，平王之前。以后就按这样的顺序站班。”
皇室排名不仅关系到上朝时候的站班位置，也和一系列待遇相关。排序变了俸禄起居赏赐等等都会随之而变。这个排名是有祖制的，按照辈分嫡庶和长幼排位，不能错乱。耶律只没是皇帝的庶兄，按辈分应该排在诸位庶叔之后，这就是他现在的位置。可是按远近，说庶兄比庶叔更亲，也有道理。各位王爷谁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心里都明白，皇帝想要起用这个哥哥了。
“维持和局的同时要加紧备战。刚才各位大臣说到的南面的军事威胁都是事实。朝廷尽力维持和平不等于战争一定不会到来。”其实这才是今天要商讨的大事，却被这些混账东西搅了。皇帝想着，叫着两位当朝宰执：“秦王，北院副枢密，”
“臣在。”南院枢密使高勋、北枢密院副使耶律抹只出列一起答道。军国大事本应由北枢密院负责，可是北枢密耶律贤适病了。高勋位高权重，深得宠信，早就把手伸到北院，参与了所有军国大事的决策。都说因为皇帝纵容南院越权，北南两院冲突，耶律贤适才气病的。剩下的北院副使耶律抹只的地位就更没法和秦王相比了，所以现在部署备战的大事名字都要排在高勋之后。
“要开始清理兵籍，在籍的士兵目前虽然不能集合，但是要在各自的部族加紧训练。还要增加战马的数量。开发延芳淀不是为了游乐，而是要用来进行实地演练。朕看过南面边境的地形，地势甚低，水泊河流聚积，很难纵马驰骋。要实验一下将来在这一带作战适用的装备。还有就是野狐岭北面的军镇要加紧修建，那里将是南京后方的军事中心。这些事都很重要。下去后秦王召集两院好好商议进行，下次朝会再听你们说准备的进展情况和有什么问题。”
“臣领旨。”两个人躬身应诺。
皇帝站起身，皱着眉头挥挥手说道：“天气太热，早点退朝吧。”说完就转身自顾自地朝外走去。
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下，皇帝走到外面，坐上早就备好的步辇。两个尚辇的小黄门熟练地平稳起步，健步如飞地朝前走去。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二里地外皇后的凤帐。皇后帐是御帐的一部分，离皇帝寝帐相距不过两百步。也有有寝帐、宴帐、侧帐大大小小很多座帷幕。现在宴帐前几十名太监宫女们正在忙着传膳，已经是皇后的午膳时间。
契丹人最重早晚两顿饭，尤其是晚饭。因为从前人们出门狩猎总要一整天才能回家。中午都是带点干粮随便垫垫饥。战争中也是一样，早上吃饱喝足，便投入行军打仗，只有晚上宿营或结束战斗之后才有时间坐下来好好饮酒吃饭。中午吃饭又被称为打尖，意思是插进来的额外一点补充。而皇后却是有用午膳的习惯的，尤其现在有孕在身，需要补充足够的营养。午膳不比晚膳也很丰盛，现在食案上满满地摆着各式烹饪方法调制的羊牛猪鸡鹅鸭兔肉，蘑菇笋芽韭菜萝卜清爽蔬菜，烧卖包子元子水饺荤素点心，浓淡羹汤和冰镇瓜果，说是食前方丈一点也不过分。皇后想吃哪样，尚食的女嫔就拿起来放到皇后面前，等她捡了再送回原处。韩幺妹每天都服侍皇后午膳，尚食的工作一半都由她来做了。
“皇上下朝了？快请坐下。”皇后并不起身，只是笑吟吟地打着招呼。她自从怀孕就免去了起迎施礼的规矩。
皇帝在皇后对面隔着大食案坐下，先啜了两口宫女送上来的酸梅汤冰饮。用桌上的丝帕擦掉嘴边的水渍，忙着拿起筷子点了点水晶虾饺，夹起尚食送到面前的一只红白透亮皮薄如纸的饺子，放进嘴里嚼着，甜脆鲜美，香溢满口。鼓着嘴说道：
“这天儿真热，这一上午熬得朕又渴又饿。”
燕燕掩着嘴笑道：“没见过皇上这样嘴急的。议帐的太监偷懒吗，没有给您弄点喝的？”
“应该是有的，朕气得一口也没喝。”
“什么事让皇上这么生气？”燕燕抬了抬下巴，幺妹顺着她的目光端过来一盘醋浸白藕，皇后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这些人哪里是想要和宋人争夺天下，明明是想和朕争夺天下。宋王、吴王、秦王一上来就叫着要开战。宋王推荐秦王领兵，还说自己要代朕出征。”皇帝说道。其他伺候的人这时都退出去了，这里只留下幺妹服侍。他知道皇后对幺妹没有秘密，所以也并不避讳。
“哼，秦王，我就知道有他。”皇后说道。她一直就认为高勋是阴谋的核心，可是皇帝并不这么想。
“秦王只是主张先发制人，他说的其实并没有错。”
“南京府的通判和宋国密使是谁抓的？”皇后问，幺妹紧张地瞪大眼睛。
“是女里。但他当堂就咬出了主使是宋王。他们为了给燕王按个通敌卖国的罪名，逼那个通判出假供，结果把人打死了，把宋使也给杀了。”皇帝啪地将筷子扣到案上。
“什么？人都给杀了？”萧燕燕惊道。本来就因怀孕血色不足，这时显得更加煞白。旁边的幺妹也脸色大变。
“是啊，要不然朕怎么会这么生气。他们本以为只要想拿着燕王的亲笔信把通敌罪名坐实了，不会有人追问那几个小人物的下落。要不是朕说议和是奉诏而行，燕王要他们交人，人死了都没有人知道。真是些胡作非为的混蛋。这个女里朕一直待他不薄。宋王原本还是燕王的主子。现在怎么都和疯狗似的。”
幺妹想要替父亲磕头谢恩，可是吓的什么话也不敢说，
“我看他们不但想栽赃燕王，还想杀了宋使，逼得宋人开战。那现在怎么办？”燕燕冷笑一声，接着问道。
“朕命宁王领头，由夷离毕院和刑部一起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查清楚，再说如何处置。死的通判只能厚加抚恤，算是为国捐躯了，宋人那边倒也好交代。密使又不是正使，表面不过是个商人，两朝没有往来，死了也就死了。他们还会派人联络，毕竟宋人更急于通好。”
“怎么是宁王？皇上什么时候想起用您这个宝贝哥哥了？”皇后摇着头，口气很有些不以为然。
“现在还有谁可用啊。朕想试试他。宁王没有做过对不起朕的事，就是有恩怨也都是上一代的事。朕能封他一个王爷，也就应该用他。他才二十几岁，正是年轻有为的年纪。难道就炼丹求仙过一辈子。”皇帝是个心肠软的性子，现在对这个哥哥充满同情。
耶律只没原本和耶律贤也有过帝位之争。大凡皇家子弟都逃不出这样的俗套，只要和皇位沾上边，就没有能超脱的。只不过这场帝位之争是他们都还在襁褓之中时发生的。
会同九年（946年）太宗皇帝统兵攻入开封，石晋灭亡。他们的父皇耶律阮当时三十一岁。因在太宗麾下作战有功封为永康王。他率先攻入晋国皇宫，在那里见到了晋帝的宫嫔甄氏。甄氏比耶律阮大十岁，已经四十一岁了，可是仍然倾国倾城、美艳绝伦。耶律阮不顾军纪硬是将甄氏纳为了王妃。
不久太宗病死军中，耶律阮被推举即位成了皇帝。他又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将甄氏立为皇后。耶律只没不久之后便出生了。甄氏既为皇后，所生的儿子就是嫡长子，将来便会有资格继承皇位。这在契丹是绝不能容忍的事。本来就竭力反对立汉人为皇后的王公宗亲和契丹贵族们舆论大哗。玷污皇族血统就等于出卖祖宗江山，这种皇帝不是疯了就是叛逆。可是皇帝依然我行我素，硬是要向传统宣战。但是做出了一个让步，就是将原来宫中的萧氏王妃同时封为皇后，和甄后并列中宫。当时萧氏已经生下儿子耶律贤，只比只没小一岁。这样一来问题并没有解决。耶律只没仍然是嫡长子，还是拥有皇位继承权。在王公贵族的一片喧嚣声中，萧皇后和甄皇后为了嫡庶之争变成针锋相对的敌人。皇帝宠爱甄皇后，偏疼长子只没，萧皇后受了不少气。要不是世宗皇帝即位四年半就死了，这场斗争还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那次兵变中萧皇后和甄皇后和皇帝同时被贼人所杀。
世宗皇帝死的时候只没只有四岁，而贤才刚刚三岁。在此之后，只没的地位就一落千丈。贤不过是被监视闲置，而只没则因为他的生母，在契丹宗室中倍受排斥和欺侮。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生得风流俊俏。但是由于没人疼爱又高不成低不就，直到二十岁时还没有成亲。不知怎的他看上了穆宗的一个女嫔。此女是契丹族人，名叫安只。穆宗是出了名的龙阳之君，连皇后都不碰，成十上百的宫嫔更无一不是深宫旷妇。安只并不嫌弃这个破落皇子，两人偷偷摸摸好了起来。穆宗皇帝整天山里林里打猎，后宫难免门户疏漏，宫人红杏出墙的事岂能杜绝。可是这种事没人发现便无事，一旦发现即便是不近女色的穆宗皇帝也绝不能容忍。这两个人运气不好，被人发现。皇帝大怒，对宫女打了一顿贬入辛者库。而对这个侄子却痛下狠手，打了数百下板子，差点就打死了。又施以宫刑，还刺瞎了一只眼睛。这些都是死前折磨，已经宣布了要公开处死。万幸这时穆宗被人弑杀，还没有来得及执行对侄子的死刑自己先一命呜呼了。
耶律贤登基后把奄奄一息的皇兄给放了，还将安只赐予他为妻。只没已经是个残废，配个妻子也是守寡。可是安只算是罪魁之一，让她守着这个男人也是她自作自受。去年皇帝给这个苦命的哥哥封了王爵，好歹算是给了他一份体面，也给了地下的父皇一个安慰。
就是这样一个皇兄，也难怪皇帝不念旧恶还对他充满同情。
“皇上信不信，他肯定会把这班坏蛋都饶了。不信咱们就打赌。”皇后撇着嘴角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