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隐将身子探过来,青幽幽的目光盯着对面的那一双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面有道亮光闪了闪,瞬间即灭。高勋听完这一番耸人听闻的大话,开始有些吃惊,随即就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情,咧嘴笑道:
“哈哈哈,老夫佩服宋王的气魄,也多谢宋王的推心置腹。你放心,这番话无论我认不认可,都会把它烂在肚子里。不过宋王说本王已是砧板上的肉,危在旦夕,是你看错了。我承认皇后对本王有些芥蒂,可那纯粹是误会。否则皇上也不会对本王如此信任。北平王那样的话也不必再提,那是好几代人之前的事,时过境迁,现在哪里还可能有什么北平王。老夫现在只想报皇上的知遇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喜隐露出大失所望的神情,心里骂道:“老狐狸!”不过这也在情理和预料之中,要是以为能够几句话就说动他那才是幼稚。狡诘地眨了眨眼睛道:
“小王佩服秦王的定力。您还是不拿小王当兄弟。您口口声声效忠皇上。可是咱们这个病殃殃的皇上还能撑多久?即使不会旦夕之间就驾鹤西归,只要风瘫发作,躺在床上,你去向谁效忠?这样的事已经好几次了吧。我可是知道,这个病犯一次重一次,最后可是就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了。就是不死也是个活死人。”
喜隐毫不掩饰对这个皇帝的厌憎,伸手从桌上的点心中挑了个三鲜烧麦,一下丢入嘴中,眯起眼睛鼓着两腮有滋有味地咀嚼,不知是在享受美味还是在享受自己话中描述的景象。
“皇帝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文弱一些,宋王言过其实了。”喜隐这番话其实很能打动秦王,他现在靠的就是皇帝的圣眷,一旦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好日子恐怕真的就到头了。
年轻的王爷边嚼着点心边咂了口酒,美滋滋地继续说:“秦王不必自欺欺人,贱内在宫中常来常往,这点事还不知道?到时候您说会是什么局面?皇子今年刚刚三岁,说不定到时候就是女主当政。咱们这个皇后虽然年轻,可是个厉害角色呢。恐怕就是第二个应天皇后。”
应天皇后是太祖皇帝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在契丹历史上是一个叱咤风云的狠辣角色。她是辅佐太祖开邦立国的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太祖死后她做了摄政皇太后,废掉太子耶律倍,扶次子耶律德光即位。太宗皇帝外出征战,国内朝政由皇太后一手掌控。直到太宗死,她还十分健朗,并要立幼子耶律李胡为继位新君。和支持世宗皇帝的军队大战失败之后,才结束了她对朝廷的控制。契丹不同于中原,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
高勋现在心里最大的忌惮的确就是这个心机深藏的年轻皇后。皇后没有和他撕破脸,完全是顾忌皇帝。现在正宫娘娘独擅专宠,后宫佳丽三千全都像被打入冷宫。封后四年,诞下一儿一女之后,今年很快又要有第三个皇儿出世。目前帝后相睦龙凤合鸣,皇后是最大的受益者。虽然说皇帝不可能吃斋念佛,杜绝女色。可是起码她做到了皇帝尊她为首,其他嫔妃即使偶蒙圣宠也不可能骑到她的头上。而且她竟可以让皇帝假装看不到她在自己的鼻子底下通过太监做手脚,让其他嫔妃不能诞下皇帝的子女。后宫是目前皇后的主战场,她在这个战场上的优势不是靠蛮横霸道能够维持,只能靠善解人意聪明贤惠等等优良品格赢取君心。可是一旦皇帝不在了,这个女人会做什么令他不寒而栗。如果他手里有地方实力和军权,也完全不必顾忌。可是偏偏他现在只是一个南院枢密使,一个没有军权的朝官。这令他没有退路。最让他咬心噬腹后悔不已的一件事就是四年前调离南京时他没有起兵造反,当时一念犹豫,落到今天无所凭恃任人宰割的境地。要是有机会重新掌握军权,凭他高勋又需要怕谁。可是对面这个小狐狸是个毫无信义可言的无赖,他现在比自己还不如,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为了千方百计拉自己上贼船所做的空口许诺等于就是放屁。于是打着官腔说道:
“本王对朝廷忠心耿耿,不要说皇上福寿年永,就是换了任何人继承皇位,老夫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年轻王爷呵呵笑起来,站起身走到对面。弯下腰在秦王耳边说道:
“秦王不必一本正经,这里又不是朝堂。您的话皇上、百官都听不见,只有小王听见。可是您知道我压根儿就不信。就是全天下的人都成了忠臣恐怕秦王您也是个例外。就说您捧出一片忠心献上的那个病皇上,其实也不傻。您不会不知道,他不过是拿您当做一颗棋子的吧。我知道您是信不过我。不过说句难听的话,小王的计划如果能够实现,兵权在秦王您的手里,要怎样还不是您说了算,就连小王也都在您的手心里攥着啊。”
高勋扭头看着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在三十五年的生涯中倒有差不多一半在牢中和圈禁中度过,所以不像其他契丹人那样大多晒得黑里透红。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以前从来没有与他深交更没有过共同谋事。原以为这不过是个一肚子稻草的膏粱子弟。现在看来他一次次作乱失败或许只是运气不好。要不就是这两年的圈禁中冥思苦读有所长进。想了想觉得确实如这个小狐狸所说,这里只有彼此二人,装腔作势也没有什么意义。遍观朝野上下,现在能够助他高勋一臂之力的恐怕也只有此人了。哪怕只是同道一段,相互利用呢。于是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叹了一声说道:
“咳,老夫一心想要做忠臣,但恐怕也是求之而不可得。乱世之中,为自己谋划一个万全之策立于不败之地也是必要的。老夫并不是反对宋王刚才所说。要是真的能够和宋王一起率兵出征,老夫倒是愿意看到宋王一展雄图呢。”
喜隐一听这话,顿时转郁闷为惊喜。两只眼睛放出光来。啪地猛拍桌沿说道:
“好,有秦王这句话,小弟就有了主心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小弟自问身份血统足以承继大统,可是论才智谋略都甘拜秦王下风。王兄不但胸有万机,而且建功四朝,身经百战。咱们在一起可谓珠联璧合天下无敌。来来来,今晚不虚此宴,咱们要好好干一杯!”
说着走回到自己的座位,把两个酒杯倒满,举起自己的一杯伸到前面。一声清脆的碰杯声,两人仰头喝下,又把酒杯翻过来朝着桌面,表示已经一干而尽。
喜隐马上就开始称兄道弟地和高勋套起近乎。他今次请秦王出来密谈,就有信心说服他。否则浪费时间不说还白白暴露自己的秘密。他过去鄙视对面这个人,因为他不仅是汉臣,还是卖主求荣的叛臣。
当年石敬瑭的侄子兼养子石重贵即位为晋国皇帝,不肯称臣,引起契丹大军讨伐。晋军起初激烈抵抗,契丹军队铩羽而归。第二年契丹再起大兵伐晋时,晋军主力杜重威阵前倒戈,使丹兵直抵开封,一举灭晋。被俘的石重贵和皇室宫眷下场凄惨。在被押解离开汴梁时石重贵痛心疾首道:“我不负杜,杜何负我。”而当年二十多岁的高勋就是杜重威的谋主,连杜重威的降表都是他亲自送到契丹大营的。高勋因此立了大功,可是也因此让人们在心底里不齿他的为人。
年轻时的高勋精明能干长袖善舞,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连侍妾都不纳,一心一意往上爬。不但在辽国站稳了脚跟,而且经历了四个朝代,官越做越大。他投效当时就得到太宗皇帝的赏识,授四方馆使并带他回国。世宗朝他坐到总管汉人军事的南面宰相。穆宗初年,刚三十岁出头的他就封为赵王,并担任了封疆大吏。先任上京留守,后又转任南京留守。在南京留守任上整整做了十年,多次在边界和宋人作战,而且没有败绩。
正是这些资历和能力让宋王所看中。喜隐虽然贵为皇孙,可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既没有带过兵,在军队中毫无根基,又缺乏老谋深算的智略。他的资历就是数次谋反,但又全都失败,大多还没有发动就胎死腹中。闹得他对自己都有些没有信心了。
高勋边嚼着美味菜肴,边用筷子在桌面上轻轻划着道道,慢悠悠地说:
“但是老夫觉得宋王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首先,朝廷不会轻易同意对宋国主动开战。这几年就连出兵支援盟国北汉都遭到强烈反对。其次,即使最后真的决定开战,怎么会用老夫为主帅?这还需要好好筹谋。”
当年契丹人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从木叶山下一个普通部落联盟变成奄有万里疆土的天下霸主。但建国已经六十六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两代人成长。当年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跃马横刀的武将们都己经作古。他们的下一代虽也还曾经踏破开封饮马黄河,但已经没有征服四方的气魄。要不然也不会将已经到了手的中原江山转眼又丧失殆尽。到了第三代就只会靠着祖荫享受跑马走狗的奢侈生活了。穆宗是个沉迷于酒猎的昏君,当今皇帝病病歪歪,双手连强弓都拉不开,下面兵疲将嬉更是常态。耶律喜隐这样的天潢贵胄其实也并不是真的要披挂上阵去和宋国角逐天下,不过是想要浑水摸鱼而已。这种情况下要说动朝廷倾国出兵,南下和宋国争锋,真的是一件缘木求鱼的难事。
“一个个都是鼠目寸光!皇帝像个娘儿们,大臣们也都变成了小脚女人,坐看赵匡胤统一天下。他现在已经平了荆南、武平、后蜀和南汉,南唐被三面包围,马上就要覆亡。下面只剩下吴越、漳泉等几个小蚂蚱。到宋国平定南方之后,肯定要来攻打北汉,然后就是大辽。难道要让人打到门上才会醒吗?”喜隐愤愤道。
高勋凝视着对面一双精光闪烁的三角眼,看来为了这次计划他还真下了些功夫。这些情况对于高勋来说当然是早就了然于胸的。作为当朝宰相,怎么可能不了解天下大势和主要敌国的动向。他倒是完全赞同喜隐的观点。这些话他在皇帝面前已经反复说过。所以才有了这几年频繁的驾临南京和延芳淀的开发。这时不禁把对皇帝说过的话重又说道:
“宋国一旦腾出手来,百分之百要夺取太原。上次赵匡胤亲自率兵出征就已经表明了企图。上次撤围只是缓兵而不是放弃。而攻取北汉之后,下一个目标必定是辽国的南京。在他们眼中幽云十六州只能属于中原。从军事现实上来说,幽云十六州也的确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有山西丘陵地带和军都山、燕山一带的长城,中原便无险可守。在这种形式下主动出击才是最明智的战略。现在宋国的南边战事正酣,在他的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一定会收事半功倍的大功。借此机会完全有可能收复柴荣夺取的三州三关十七县。那样将狠狠打击宋军的士气,给南京云朔增加一道牢不可破的坚固防线。以为宋国不会招惹辽国,那是做梦,早晚宋国要和辽国成为死敌。”
“对呀,王兄高见,整个辽国几人能有这番见识!”喜隐半是真心半是奉承地拍手赞道。
高勋说着说着来了气:“现在国中武将有几个是愿意打仗和能打仗的。四年前出援北汉那一仗,号称宿将的耶律沙还没开战就逃跑,封了于越的耶律屋质也是一个冒功的草包,只到太原城下转了一圈一箭未发。萧思温赏罚徇私,封他为于越更是打击士气军心。萧思温自己就是个废物,在后周柴荣面前一败涂地,连丢三州三关十七县。要不是柴荣病死,恐怕南京不复我属。”
“就是这话!只有秦王您才是大辽军胆。您亲自和宋人打过仗,每战必胜,宋军都是您的手下败将。所以只有秦王您可以统领南征。您在南京十年,熟悉河北山川地理,要是出兵,领兵统帅除了王兄还能有谁呢?韩匡嗣那个小白脸管南京,让宋人放心大胆不需担心背后,守边的武将都可以天天睡大觉。难不成能让他带兵出征不成?”
这其实是喜隐的谄媚之词。高勋的确和宋人打过仗,但都是小规模的局部战役,谈不到大胜,只是没有败绩而矣。应历十三年(963年),宋国在三关之一的益津关筑城,高勋时任南京留守,受命出兵阻止,迫使宋人放弃。应历十七年(967年),宋人重又筑城,高勋再次出兵击败宋军。他的战绩不过如此,不过在辽国也算是对宋作战的常胜将军了。
“好了,在这里说再多也无益。既然宋王有这个主意,那你就要多在内廷下功夫,毕竟你是皇亲国戚。老夫自然也要在朝堂上争取。”
“好,一言为定。”
喜隐终于达到了目的,高兴得脸泛红光。拿起小铜铃摇了摇。一会儿就有跑堂的小二小跑着进来,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等待吩咐,手里还拿着笔墨纸笺。
“去,把你们这里的头牌请来弹唱几曲助助酒兴。另外到暖香院把珊瑚姑娘和她妹妹请来。”喜隐用小二递过来的彩笺写了两张条子,递回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