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宁四年(972年)皇帝的春钠钵像往年一样来到东京道长春州鸭子河畔。今年有个闰二月,气候接近往年的三月。南方的早春三月已是冰消雪融东风化雨,可是在长春河上还是冰未尽融白雪半消。现在春水钠钵的前奏曲冰钓刚刚结束,主戏猎鹅大战即将开场。
鸭子河源远流长,大河像一条枝杈繁蔓的葡萄藤,边上的积水聚集成葡萄似的大大小小许多水泡子。其中一个叫做鱼儿泺又叫月亮泡,是一个猎鹅的极佳去处。鱼儿泺湖面方圆五百多里,周围滩浅水缓芦苇密布。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中,栖息着各种水鸟飞禽和小动物。那些季候鸟冬去春来也刚刚返回,准备度过温暖的夏天。美丽的天鹅筑起它们的新房,准备结婚生子繁育后代。
猎鹅就是捕捉天鹅。猎鹅既不是为了欣赏天鹅的美丽,也不是为了品尝它的肉味,而是为了探取藏在它身体里的珍珠。其实很多蚌贝之中都有珍珠,各类禽鸟都会食用这些贝类连同珍珠吞进肚里。可是只有鸭子河上的天鹅喜欢吃一种其他禽类难以消受的贝壳坚厚的珠蚌。这种珠蚌藏于深水养于寒冬,汲取丰美水草的养分,孕育了珍贵的东珠。上好的东珠肥大圆润凝脂无暇,小小一颗便价值连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猎鹅探珠变成了契丹人的最好。
天色刚刚透亮,寒风冰冷清爽。一阵早春的东南风吹过,湖面芦苇摇曳起舞。平时站岗警戒操练备战的御前禁军,今天成了猎鹅大军。所有人马全体出动,连哨位都差不多撤空了。二万多人像包围敌人城堡一样将鱼儿泺的湖面团团围住。士兵们都换上了簇新的绿色军装,一个个斗志昂扬精神抖擞。随扈的王公宗室、文武大臣们也都率领亲兵家丁,携带各式工具武器,成群结伙地围绕在士兵身后。
湖边坐西朝东一座小土丘上旌幡招展,冠盖云集,金瓜黄旄丛中赫赫然一顶大大的金伞罗盖。这座阜丘是今天猎鹅的中军大帐,黄罗盖下面坐着皇帝皇后,身旁簇拥着皇亲重臣。
辰牌初刻,土丘上一面指挥大纛摇动招展,骤然间湖面四周当当咚咚的锣鼓声拔地而起,仿佛隆隆雷声滚过湖面。士兵们撒了欢儿地敲锣打鼓高声呐喊。惊得芦苇丛中的燕雀鹅鹤水鸟鸡鸭扑棱棱四处飞窜,好像从地上升起一片乌云笼罩着湖滩。
“皇后,今天朕一定能取到一颗最美的东珠。朕要将它送给咱们的儿子做百日贺礼。”
皇帝耶律贤站起身走到御案前面,转过头来眉飞色舞地对坐在凤椅上的皇后说道。他身穿绣金滚龙皇袍,外披雪白貂皮大氅,头戴垂旒朝天冠,清秀的脸上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一边说一边绕动肩膀活动双臂。热过身之后,向前伸出右臂,太监躬着身子将一副金缕牛皮臂托系在皇帝的臂弯处。
萧燕燕去年腊月十六日生了一个儿子。这是皇后的第二个孩子。前一年的保宁二年(970年)十二月,皇后已经生了一位公主,取名燕哥。萧燕燕嫁给耶律贤三年多,做皇后两年半,终于有了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燕燕喜极而泣。即使皇妃已经生过皇子,按照祖制,这个男孩才是皇长子。要是不出意外,他将是皇位继承人。耶律贤为儿子取名耶律隆绪。皇宫里举行了庆贺大典。皇帝还要封耶律隆绪为皇太子。燕燕知道他是为了履行曾经说过的承诺,大方说道:
“皇上是圣明天子,怎么能不顾祖制将襁褓婴儿封为太子。天下人该怎么看皇上和臣妾。还是按照祖制,过两年先封个亲王,然后再晋封太子。皇上先前的承诺臣妾只当是皇上的一番心意,并没有认真的。”
耶律贤龙心大悦,说道:“皇后真是贤良淑德古今无双,朕听你的。”
这时鹰坊使捧上一只毛色雪白连爪子也是白色的鹰,把它架到皇帝伸展出的右臂上。这只鹰体形只有一拃半长,浑身精健,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羽毛雪白,眼睛放着犀利的蓝光。
“皇后娘娘,这只鹰好漂亮!”站在萧燕燕身边的韩幺妹忍不住赞了一声。她今年已经十四岁,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在皇后身边三年,天真活泼的性情没有改变,又增加了几分沉静的气质。今天见皇后高兴,她也放松心情,被眼前的欢动场景深深感染。
“当然漂亮,这是海东青。海东青是万鹰之神,这种纯白色的叫做玉爪,是上品中的上品。来自宁古塔,得来非常不易。”
“这是秦王专门命人找来献给皇上的。”文公公柔媚的声音在旁边凑趣道。
“噢,他倒是蛮有本事的嘛。”皇后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
“是啊。这两年的鹰是越来越出色,逮到的天鹅也就越来越是上品。今天皇上一定能得到上好的宝珠,给小皇子贺百日。”
燕燕往皇帝那边看去,只见秦王高勋紧挨着站在旁边,正在比手画脚地指着一片水草丰茂的湖滩。皇帝眉开眼笑地说了句什么,然后轻轻打了一声口哨,臂上的海东青双脚一蹬就窜入空中。
契丹人捕鹅不用弓箭铁矛,而是纵鹰飞扑。猎手只要训练出好鹰,不用动手就可以扑到天鹅,鹰隼啄倒猎物,猎手们只要拾起天鹅,再破肚取珠就可以了。这种最善捕鹅的鹰隼就叫海东青。海东青被称为“万鹰之王”,在契丹人眼里它简直就是神物。它身形矫健目光犀利,捕捉猎物的速度比射出的弓箭还迅疾,置猎物于无可抵抗处境的技巧比猎人还机智。海东青既是猎鹅的工具又是猎鹅游戏中单独的一环。仅仅是搜求饲养训练海东青就是一项乐趣无穷又奢侈昂贵的娱乐。最好的海东青来自于宁古塔一代(图们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此时这一带还是没有系属辽籍的生女真地界,要想得到它颇费周转耗费巨大,不是一般人能够玩得起的。
“娘娘您看!”幺妹又是一声喝彩。
只见皇帝的玉爪在天上飞了个小小的圈子,然后就像箭一样俯冲进一片芦苇丛中。数十名士兵跑了过去,紧接着就是一阵欢呼:
“捕到了!捕到了!”
几匹快马从岸边奔上阜丘,中间的骑士一只手拽着马缰,一只手抱着个雪白的天鹅。垂死的天鹅呈到皇帝面前的御案上。今天的御案没有奏折和文房四宝,而是摆着光滑的砧板和寒光四射的匕首。耶律贤已经是第三年面临这样的场景了,他还是不忍亲手切开还活着的如此美丽的生物。只拿起匕首比划了一下就交给了身边高勋。
高勋熟练地左手按住白色肥大的身体,右手轻轻一拧,转过弯曲的脖子,将大鸟稳稳地安置在案上。一名卫士伸手按住,高勋腾出右手,拿起匕首轻轻一划,割断了白蜡般的脖子,鲜红的血水瞬间把羽毛染得像腊梅一样,带蹼的脚掌猛蹬了一阵就不动了。高勋的第二刀熟练准确地割开嗉子,里面露出大摊像牛粪似的黏糊糊黄绿色的东西,中间却闪出一道晶莹白光。高勋伸出三根手指轻轻一弯,手心里赫然出现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白灿如月的圆珠。这一切进行得顺捷熟练,好像不是血腥的屠杀而是优雅的博奕。
“恭喜皇上,是一颗上等的东珠。”南院枢密使高勋裂着嘴,双手捧着珍珠大声叫道。
号旗招展,排成士兵方阵般的教坊乐班奏起庆功乐。乐声传到湖畔,欢呼声像浪涛般一浪推一浪传到整个湖面。接下来就是其他王公大臣们的猎鹅大战了。各种颜色品相的海东青和其它猎鹰飞上窜下,草丛中芦苇荡里鸡飞狗跳,人们到处钻来钻去。这时候的猎物就不止于天鹅了,更多的是野鸡野鸭水鸟仙鹤。有的是猎鹰扑倒的,有的是弓箭射到的。人们拔下猎物身上最漂亮的羽毛插着帽子上,扛着一串串耷拉脑袋翅膀的禽鸟,大摇大摆在湖边通往营地的路上招摇往来。
土丘上教坊乐队还在不停地变换乐曲演奏,在一片喜气洋洋的乐声中,高勋用怀里掏出的丝帕把珍珠擦得干净清透,笑咪咪地双手捧到皇帝面前说道:
“恭喜皇上,这颗宝珠是天降福瑞,预示大辽四海归一江山永固。臣恭祝皇上皇后福康如意,万寿无疆。”
耶律贤乐得合不拢嘴,接过来递给皇后。萧燕燕看了看又交给幺妹,朝她撇撇嘴,转头对皇帝笑道:
“好漂亮的东珠,怎么年年最大的一颗都被皇上得到呢?”
耶律贤兴致勃勃地说:“人们说海东青的眼睛能够看穿天鹅的身体,朕有最好的鹰,自然能逮住最好的天鹅,自然能够得到最好的东珠了。”说完转向高勋:
“今年献的鹰很好,朕要嘉奖献鹰的黄龙府和训鹰的鹰坊使。你拟个有功人员的名单上来。”契丹皇廷对狩猎中的有功之臣和下人不吝重赏,对有过错的往往罪至处死。
高勋眉飞色舞地答道:“是。”
正高兴间,只见一匹快马驰到阜下。骑手是齐王府的人,他神色哀戚地对大太监文公公说了几句话。文公公走上来,在两宫中间低头说道:
“皇上,齐王薨了。”
“什么?哪个齐王?”耶律贤微微一惊。
“皇上真是问得怪了,还有哪个齐王?罨撒葛呗。”皇后虽然诧异却毫不迟疑地说道。
耶律贤怔怔地看着皇后,得到珍珠的兴奋神情扫了大半:
“朕当然知道是罨撒葛,可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薨了。朕知道他生病,怎么就不治了呢?”
一年半前,太宗和李胡两支的几个王爷阴谋篡权,但是胎死腹中。按照律法应该处以极刑。可是他们死不承认,而且契丹没有诛杀近枝宗亲王爷的先例。即使暴戾如穆宗,也没有杀死那些企图推翻他的宗室贵戚。按照穆宗朝的做法,应该处以关押或者流放。皇后看在两个亲姐姐的份上,求皇上法外开恩,降为禁锢处分。罨撒葛和喜隐两个为首的尚且如此,冀王越王都沾了光,都只被罚俸削封府中看管。朝廷得到罨撒葛生病的报告,也没有在意,不想这么快就死了。
萧燕燕心里感叹,齐王今年刚刚三十八岁。他早年英姿勃发豪迈慷慨,还差一点就登基做了皇帝。没想到骤然陨落惨淡收场。再想到当年太宗皇帝何等英雄盖世称霸天下,他的长子做了十八年皇帝,三十八岁被弑杀。最钟爱的次子也是同样年纪便郁郁病终。真正是天意难料。戚戚然说道:
“皇上应该去吊唁的。不管怎么说,总是穆宗的亲弟弟,太宗嫡子,是宗室中最为亲贵的一位王爷。”
“皇后也一起去吗?”
“当然。”燕燕恻然一笑:“臣妾怎么也得去看看舅妈和姐姐啊。”齐王妃萧胡辇嫁给了自己的亲舅舅,所以对于燕燕来说大姐也就兼成为了舅妈。契丹皇族和后族这种婚姻太多了。
齐王病中仍然随扈钠钵,营帐并不远。皇帝和皇后分乘两驾马车前去吊唁。
车上韩幺妹紧挨皇后坐着,手里还托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刚才激动人心的场景仍然萦绕在心。问道:
“娘娘,您刚才说为什么年年最大一颗珍珠都被皇上得到,我也觉得奇怪。皇上的鹰真的这么厉害,能够看到整个湖面哪只天鹅肚子里藏有最大的珠子吗?”
皇后笑了,拉过她的手说:“鹰是好鹰,但也没有那么神。我猜是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塞到那只鹅的胃里去的。”
“啊?”幺妹瞪大了一双秀目。
“这不算什么,为的是皇上高兴,也是个好彩头,给大家助兴。不然要是皇上的头鹅没有颗像样的珍珠,奏乐的奏不起劲,欢呼的没有底气,下面的猎鹅大战就不好玩了。”
“那这颗珠子从哪里得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鹰越来越好,珍珠一年比一年大,高勋也越来越得皇上的宠信了。他这个人很会作官。南院枢密使主管吏部,虽然所有武官和高级文官的任命都要经过北枢密院和皇上同意才能任命,可是他手里的推荐考核权也掐着官员的命脉。我听说他大肆收受贿赂,东北的官员为了拍他的马屁就要进贡最好的鹰和珍珠。他拿了这些上面讨好皇上,下面收买重臣。他自己贪功买好八面玲珑,却苦了东北的百姓,为朝廷招怨,这个该死的王八蛋!”皇后攥起拳头。
“皇上不知道吗?为什么还会宠信他?”
“哎,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上也是人啊。”
“那这颗珠子?……”幺妹捧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珍珠疑惑地问。
“收好吧。这可是皇上给儿子的百日贺礼。你记着让他们要好好配个礼盒到时候摆出来。”皇后翘起嘴角笑道。
马车一晃,停了下来。幺妹撩起车帘,只见齐王的营帐到了。
从鱼儿泺的彩旗飘扬凯歌高奏的氛围乍一到这里令人一下难以适应。好像两个世界一样,这边白幡素旌银色世界,念经敲鱼哀声阵阵。侍卫随从们扶着皇帝皇后下了车,府中的家眷闻听帝后亲来吊唁都到门口跪迎。感恩声哭声混成一片。
皇后扫视人群,见到许多女眷孩子,几个亲王,后面还有众多侍从下人,却没有见到大姐萧胡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