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冀王和耶律沙出师不利,早就撤兵回国了。为了太原危局,北枢密院曾命令山西驻军密切注视河东战事,形势危急万不得已时可以见机行动。不能拘泥成法坐视不理。冀王驰援失败,太原危在旦夕。耶律屋质当机立断立即出兵。您知道吗,太原城被围三个多月,被水淹了一个多月,已经命悬一线了。幸亏屋质及时赶到,迫使宋军撤兵。宋军刚走的第二天就城墙就堕毁了。要是屋质将军再晚到一步,现在的太原会是什么情形真是不敢想象。陛下,屋质出兵没有来得及报告朝廷,如果有任何不妥之处老夫一人承担。耶律将军是没有过错的。”他说得神色慷慨,满脸泛着红光。
耶律贤涨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明明是萧思温一手遮天擅自调兵,却要说成是前线将领当机立断。耶律屋质是个什么人自己还不清楚,没有枢密院的命令是绝不敢轻易发兵出境作战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萧思温钻的就是这个空子。国家制度规定,凡大征伐,必由皇帝亲自下诏,单有诏书还不够,还要派使者持兵符到军前相验之后才能行动。出动的军队由本军统帅指挥,持符使者只负责传令。皇帝还要另派勋戚大臣充当监军。这种三重保险的措施保证了皇帝对军权的控制。要是北枢密可以这样一手调兵,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要是连耶律屋质这样的忠臣都可以忽略皇帝的权威,他这个皇帝在臣民心目中算是什么东西?还有冀王和耶律沙兵败的消息居然能对外严密封锁,包括皇帝都不知道,他岂不是成了聋子和瞎子?
登基以来他对这个骄横跋扈的老国丈一直心存感激,言听计从一再迁就。可是这个人丝毫也没有想到过他这个皇帝的感受,还一直把他当作那个默默无闻的傻瓜。涉及到兵权,这可是皇帝权威的底线。这次可以调动一万军队,将来就就可以调动十万。耶律贤憋了半天,还是挤出一丝笑容,尽量温和地说道:
“打了胜仗值得庆贺,解了太原之围是件大好事。但是下次枢密院调兵一定要按照程序办。不是朕不相信北院,而是这个规矩不能破。要是将来枢密使换了别的人呢,那就该后患无穷了。”
萧思温全当没有看见皇帝的不快,端起皇上身边桌案上的茶杯,一仰脖子把温度适中的上好明前吞了下去,咂吧一下嘴唇,兴致不减地接着说:
“这一下大辽国可是扬眉吐气声威大震,一定要大加庆贺,隆重嘉奖,才能传扬天下告慰祖宗。”
“丞相打算怎么庆贺和嘉奖呢?”
“嘉奖所有有功将士,并封耶律屋质为于越。”国丈摸着圆圆的肚皮,轻飘飘地说。
“于越?”耶律贤吓了一跳,“朝廷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拜过于越了。仅仅一场战斗,恐怕不太合适吧。而且这军报上说,敌人望风披靡,就是说仗并没有打得多么激烈……”
“陛下何必谦逊。北汉建国十八年,屡战屡败,从来没打过这么漂亮的一场仗。赵匡胤亲自出征,这是两国最重要的一次较量。宋国皇帝这一仗丢尽了脸,恐怕是他前所未有过的大败,这样了不起的胜利,怎么奖赏也不为过!”萧思温打断皇帝的话。
“朕担心会有人不服。”
“陛下,耶律屋质可是世宗皇帝的戴翼功臣,要是没有他,世宗爷也许就登不了基呢。老将军受压十几年,呆在山西连窝都没动过,就是受了这件事的牵连。穆宗皇帝始终认为他不是自己人,怕他还和积庆宫有瓜葛。眼看老将军就要归老致休了,皇上难道不想好好补偿他一下吗?”
当年耶律屋质身为述律平太后的心腹,反而为对手耶律阮说话,促使太后妥协。当时太后和她所支持的小儿子李胡在捺钵大营,耶律阮和他的支持者们在打败晋国返回大营的路上。太后扣押了那帮悖逆臣子们的眷属,准备你死我活地较量一番。那样的话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如果耶律阮战败,没有当上皇帝,耶律贤顶多只是太祖爷四世嫡孙。没有了先皇嗣子的地位,这一次夺位的合乎法理顺乎人情就会大打折扣。国丈的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就是:没有世宗皇帝,那里又有皇上您的今天呢。
皇帝瞪大了细长的眼睛,像被噎住了似的。耶律屋质擅自出兵,不论胜败都是严重犯规。换了别的皇帝早就脑袋搬家了。他不敢得罪国丈,但最少也要把屋质召来严厉斥责警告。看在这次胜利和国丈力保的面子上虽然不打算予以惩治,也要让他认罪然后法外施恩。可是国丈却不加一丝责罚,反而给予登峰造极的荣耀奖赏。这给世人一个什么样的暗示,朝廷的奖罚分明从何体现!
六月火盆般的太阳在空中高悬,大帐外面像炭火在炙烤着大地。帐内四周的冰槽里放着从长白山运来的冰块,四面十几扇可以煽动的大窗呼啦呼啦地鼓着风。耶律贤热得解开了纱袍的扣子,敞胸露出里面的小衣。他感到口干舌燥,端起茶杯,看到里面没有一滴水,大吼道:
“上茶!”声音完全不像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太监宫女刚才都被国丈大人一进门时就赶了出去,听了这一声吓得慌慌忙忙跑进来,上了两杯碧绿清透的热茶。皇帝端着的茶杯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这是他的手在发抖。萧思温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件事关系重大,总要让朝臣们商议一下再做决定。朕累了,你先下去吧。”沉默了片刻,耶律贤一脸疲惫地开了口。
“好吧。这件事自然应该让众位王公大臣都知道。”胖国丈一点也不急着离开,不慌不忙地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也请皇上定夺。老臣以为不如借着太原大捷,举行一次柴册大典,皇上即位还没有行过柴册礼呢。”
皇帝又吃了一惊。
柴册礼是皇室最隆重的仪式。古人认为焚柴之烟要是能够直升云霄就能达到人神相通,可以求得苍天保佑。从前的部落首领和最初的皇帝在即位时都要举行柴册仪。举行仪式的时候不但要告知苍天,还要请来诸部首领。即位者要再三表示谦逊退让,众人再三表达拥戴,才能隆重接受御宝、正册,接受万岁欢呼。古代实行的是民主推举制,为了证明得位的合法性是有必要的。太祖、太宗、世宗皇帝都进行过,可是从穆宗即位就不再举行了。太祖开基立国,燔柴告天以示隆重;太宗得位不正,愈需要加以合法证明;世宗的帝位是和太后兵戎相见得来的,也有必要显示得到真正的拥戴。穆宗在位十九年就没有再举行过柴册礼。原因是什么,耶律贤并不清楚。但是他想,也许是因为经过将近五十年四代皇帝的传承,特别是吸取中原帝位万世一统的观念,皇位继承来自血缘承续。柴册仪作为部落联盟民主推举制度的象征不再具有重要的意义。现在萧思温忽然提出举行柴册大典,这个手握实权的国丈是什么居心呢?难道是暗示想要恢复推举旧制,心怀不臣之念?如果真是那样,当今最有实力坐天下的显然不是自己这个徒有其名的皇帝。
耶律贤想了一阵,觉得是自己神经绷得太紧而多心了。用手揉着太阳穴说:
“好了,这件事更加重大。让他们写个折子来,也请众臣一起商讨。朕头疼,要休息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
“噢,什么事?”耶律贤见胖国丈这一次有些吞吞吐吐,不免也感到有些好奇。
“是皇上的私事,本不是我这做国丈的应该说的。可是天子私事也是国事,老臣不得不厚着脸皮多一句嘴。皇上成婚已经一年多,怎么皇后还没有动静呢?”
耶律贤扑地一下把一口茶喷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快疯了,冷笑道:“这事国丈也要管?”
“这可不是小事,它关系国家根本。千万不能像穆宗皇帝临了临了连个后嗣都没有,结果让皇脉回到让国皇帝一宗。老臣盼望将来万世一系,皇上后继有人哪!再者说,皇后是一宫之主,皇上要给皇后面子和尊严,皇后才能抬头挺胸治理好后宫,家和才能万事兴啊!”
“啪!”的一声皇帝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耶律贤气得脸都青了。这个老家伙明明是怕自己身子单弱,没等到他女儿生下皇子就一命呜呼。那他可就白白忙活了一场。要不是气得身子发软耶律贤就想跳起来狠狠踹那油鼓鼓的大肚子一脚。
萧燕燕是五月初正式封后的,正位中宫两个多月了。但是既然是皇帝,自然不能只有皇后,还要有三宫六院。这是自古以来不可更改的制度。国丈大人没有办法不让皇帝纳妃,更不可能把宫女都换成男子。最多只能做到不让嫔妃生出可以和未来的外孙竞争储位的皇子。做到这一点倒并不难,那就是运用手段不让大惕隐司挑选国舅族女子入宫。而皇廷的祖制规定,只有国舅族后妃生的皇子才有皇位继承权。
各个地方、部族包括藩邦临国都积极贡献美女。这几个月来,后宫并不充盈,但也有了几个美人。专一和痴情永远不属于皇帝。耶律贤看似胆小柔弱可是一点也没有毛病,一样的贪恋美色,一样的喜新厌旧。除了一如既往敬着皇后,也抽空去其他宫里寻寻开心。谁不喜欢既轻松又刺激且无需心机的快乐呢。也许那些美人并非没有心机,可是皇帝在她们那里却是十分的放松。一定是这个老胖子听了谁的小报告知道了皇帝的后宫情形。耶律贤只希望不是燕燕告的状。
他其实还是很喜欢自己的皇后的。燕燕还是那么聪明漂亮。他们是结发夫妻,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燕燕在他潦倒的时候对他的爱护和帮助他一直记在心上。可是近来一见到她不知怎得就仿佛看见她旁边有一张油乎乎的胖脸,那对灰色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让人既紧张又败兴。
“陛下,宋王妃已经怀了身孕,您知道吗?他们可才成亲两个多月啊。”萧思温说。
耶律贤真的气昏过去了。脑袋里嗡嗡做响,小矬子刚刚地磨着脑膜,眼皮一翻就仰面倒在刚才看书的贵妃榻上。这一下萧思温也吓坏了,大声叫人。大太监文公公见皇帝嘴里咕噜咕噜地嘟囔着什么,把耳朵附在皇帝嘴边,只听见皇帝说道:
“去召,召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