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住道：“王爷英明。王爷文韬武略天下无双，一定能够成功。卑职和弟兄们就盼着王爷称陛下，呼万岁的那一天了。”
喜隐的三角眼晶光四射，站起身，走下台阶，拍着麻住的肩膀道：
“好，到了那一天，你们就是开国元勋，出将入相，荣华富贵都在等着你们。你看韩匡嗣那老贼，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是走对一步，便封王拜相飞黄腾达。你比他强多了，本王绝不会亏待功臣。好，你先下去吧，抓紧做事。让他们来把餐台撤了，换茶，上两套茶具。去把李先生和世子，还有二哥儿、三哥儿、四哥儿他们都叫来。今天有空，我要考校考校他们的功课。”
农家都在秋收农忙过后送子弟入学，谓之冬学。契丹贵族的孩子们不用耕作收获，但是其他季节都忙于参加打猎，练习弓马骑射。只有驻冬时涉猎的活动少了，才能坐下来好好读书。早年契丹贵族重武轻文，读书仅仅是识几个契丹字和汉字，可以看懂公文就够了。随着渤海、燕云纳入版图，人们才慢慢重视起文教来。大辽治下六百多万人口，汉人占百分之四十，如果再加上文化相当发达的渤海人，便超过了人口总数的一半。现在没有文化不但被人看不起，而且就连做官的基本能力都要大打折扣。所以从皇族到达官贵人无不开始重视下一代的教育。
早在太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提倡文教。他曾问左右大臣：
“若朕要祭祀，应该敬奉什么为最先呢？”
众人都说优先礼佛。阿保机却道：
“佛教不是中国本土宗教。”
太子耶律倍道：“孔子为万世所尊，应该排在最先。”
阿保机闻言大喜，下诏兴建孔庙，并命太子每年春、秋两季率领百官祭祀孔子。
重视教育的集中体现是科举取士读书做官，这在此时还没有形成制度，但南京地区的科举早就开始了。当朝宰相之一的室昉，就是太宗时期的进士。只是这个文教盛典没有定期和经常举行而已。而被李胡请到王府里教授儿子们学业的李先生就是南京的一个早年落榜的举子。
不一会儿，一个方巾儒袍的清瘦中年人走了进来。喜隐起身道：
“李先生来了，快快请坐。请用茶。”
中年人有一张皮肤黑黄的长圆脸，上面长着淡眉鼠须小眼睛，欠着身子坐了，满脸堆笑道：
“王爷安好。”
“先生一向辛苦。我请你来，是想问问世子和孩子们的功课怎样？”
喜隐捧起一只茶盏递上，慌得李先生差点跌下凳子，小心用双手接过，轻轻地啜了一小口。
“王爷礼贤下士，尊儒重教，在下钦佩之至。几位小王子都聪明好学，前途无量。”
“你不要净是说好话。什么前途无量，读书做官是你们的事。本王不过是要让他们通世事长学问，将来不论是在朝还是出外，也好报效朝廷。现在书读到哪里了？”
喜隐心里一点也瞧不上这些酸儒腐士，不过是世事变迁，如今他这个最反感汉人那一套的也不得不叫儿子读书。想当年自己的爹和堂兄争夺皇位，谁打得赢，天下就是谁的，哪里有这些麻烦。现在他不但要请，还要花重金请最好的先生，一定不能比皇帝的儿子们差。教授契丹文和弓马骑射的师傅们都用不着花那么大价钱，更不会给这样的同席而坐的礼遇。
“《开蒙要训》已经读完，正在读《千字文》。”
“先生以为他们的资质如何。”
“都是极其聪明的孩子。尤其是世子，天资聪颖，禀赋卓异。”
“这些酸秀才拍马屁也要掉书袋。”喜隐心里不屑，笑道：“先生多费心。留礼寿大了，以后应该读些明君贤相治乱图治的书，还有那些怎样洞察人心统御属下的学问、历朝历代政变造反改朝换代的典故，你们汉人不是最懂这些，还有很多这方面的课本。是不是？”
“是啊，是啊，王爷英明。诗、书、礼、乐、易、春秋都是儒家经典。治世御人之道尽在其中。在中原上至皇子王孙下至读书人都是必读的。世子的年龄正好可以开始慢慢学起。”
正说着，几个高矮不一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们显然是在门外等齐了一起进来的。为首的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身穿紫红缎面团花长袍，套一件黑色绫袄，头上的帽子刚刚摘了，露出髡顶和一圈剪得短短的黑头发。长得结结实实虎头虎脑，白净的圆脸上长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小小年纪却透着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他的身后是两个比他高和一个比他矮的男孩。
为首的男孩便是世子留礼寿。他有两个庶兄一个庶弟。按照契丹习俗，只有嫡子才有继承权，才能将名字写入族谱。嫡子在兄弟排行中永远排在前面，庶子年龄再大也要派在嫡子之后。所以他的大哥在府中被唤作二哥儿，二哥唤作三哥儿，弟弟自然是四哥儿。
喜隐治家严厉，即使再受宠爱的小妾，也不允许她和她的儿女骑到世子头上。留礼寿从小就是众兄弟之首，先生授课教书，师傅传习弓马，都是为留礼寿而设，其他兄弟都是陪读陪练。所以这么多不同年龄的孩子，读书练武都只有一个进度。
四个孩子站在二人对面，规规矩矩鞠躬行礼。
“来人，给世子搬个凳子。”喜隐命道。
一会儿下人便搬来一个小小的绣墩，留礼寿端端正正坐下。三个兄弟站立身后，好像侍卫护着主公一般。
“平时总是看你们骑马射箭，今天父王我要考校考校你们的书读得怎样。听先生说已经读完……”他转过头问李先生“读完的叫什么？”
“王爷，《开蒙要训》。”先生欠身道。
“好，就背一段这个要训。”
留礼寿站起身来，胸脯挺的高高的，稚声问道：“父王要听哪一段？”
喜隐哪里懂，笑道：“随便吧。”
“乾坤覆载，日月光明。四时来往，八节相迎。春花开艳，夏叶舒荣。丛林秋落，松竹冬青。雾露霜雪，云雨阴晴。……五岳篙华，霍泰恒名。江河淮济，海纳吞并。湍波飘浪，沉溺涡私。船艘舰艇，浮泛流停。”
留礼寿朗声背道，一口气念了半盏茶的功夫。
“好了，好了。”喜隐笑着摆手道。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听懂，只是听着很流畅，心想一定不错。他兴致很好，又对其他几个孩子道：“你们几个也背一段我听听。”
年纪最大，已经十五岁的二哥儿揣摩父王的心思，心中选了一段，背道：“君王有道，恩惠弘廓。万国归投，兆人欢跃。诏接潜藏，奸邪憩恶。臣佑辅弼，匡翎勤格。赏贵功勋，封赐禄爵。……”
喜隐只听懂了里面的“君王”、“臣佑”几个词，满意地点点头，又朝三哥儿扬扬下巴。三哥儿也有十四岁了，长得圆圆滚滚。看了哥哥一眼，露出祈求的眼神。留礼寿回头道：
“就背你最熟悉的。”
“鸡鸭鹅雁，鹌鹑鸳鸯。鹰雕鸳鹊，翅翻翱翔。庸香糜鹿，猿猴抱璋。熊罴狐兔，虎豹豺狼。驴马牛犊，腌狗猪羊。骆驼骡象，……肥强。”三哥儿结结巴巴背道。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从来不过问功课的父王会突然让他们背书。
“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阉狗猪羊也在蒙书里！”喜隐瞪了儿子一眼，又转头不满地望着先生。
李先生陪笑道：“蒙书中大俗大雅，天上地下无所不包。”
喜隐哼了一声，望向八岁的小儿子，那个小子上学没几天，先生也没有专门在他的身上多下功夫，仰起头想了半天，才吭吭唧唧背道：
“头额脸颐，齿舌唇口。嗯，嗯……眉眼鼻耳，颈项臂肘。嗯，嗯……腰臀胸腋，手爪指拇。”
他背得很慢，这下喜隐听清楚了，差点把一口茶喷出来，挥挥手道：
“好了，好了！怎么连手爪拇指也有。四哥儿，你还小，以后多学着点儿。都下去吧。李先生，你也辛苦了，也去歇着。今天晚上本王让厨房给你加菜。留礼寿你留下。”
等到帐中就剩下父子二人，喜隐招手道：
“留礼寿，你上来。”
留礼寿不慌不忙稳步走上台阶。
“坐。”喜隐道。
留礼寿遵命端端正正坐下，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响地看着父亲。
“好孩子，没让你爹失望。你天姿卓越，与众不同。生来就应该做一番大事业。”
留礼寿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道：“父王，什么是大事业。”
喜隐问道：“先生有没有给你们讲过契丹的历史。”
“讲过。”这是王爷指定的必修课，先生当然要教。
“那你说说契丹谁是最了不起的人？”
“是太祖皇帝。”
“对。太祖皇帝率领耶律族当上了部落首领，带领族人南征北战，建立了契丹人的皇朝。他是最了不起的英雄。你要记住，只有你才是太祖皇帝的嫡亲血脉。你的身份比所有的人都高贵。”
留礼寿以前就听过这种话。可是像父王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地说还是第一次。而且他长大了，对这句话的理解也不一样了。
只听父王接着说：
“别看隆绪、隆庆封了梁王、恒王，但是你比他们一点都不差。你比他们血统都要高贵，你还要在所有的方面超过他们。不论是读书还是骑马射箭，都要比他们强。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父亲和当今皇帝的父亲打了一场大战。本来皇位是你爷爷的，但是不幸他战败了，皇位被人家抢走。这一次我不会再败，我一定要夺回属于父王也属于你的东西。你懂吗？”
留礼寿挺直腰，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