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水回到石榴村，大嫂从屋里跑出来差点被门槛绊到，紧奔了两步窜过来，“若水，还真回来了，我以为你嫁人了..”“嫁人我也把东西和大块煤弄走，”杨若水一脸的不悦，“看、看、看..哪个不长眼的又惹着了你，去了一天一夜，你瘦了，出啥岔了吧?”大嫂再次地围着杨若水前后地转，诡秘地挤着眼，“别这样看，我不舒服，”杨若水扭着身子回到屋中，大嫂紧跟着追来，“若水，炕凉，我给你生炕炉子去，”“大嫂你别走，”杨若水哽咽地叫住她，“咋了?还泪汪汪的，”杨若水突然掉下泪来，大嫂张着大嘴吃惊不已，“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杨若水含着泪问，“说实话，是夸我哪还是损我?我没文化，分析不出真假意思来，”大嫂一改往日的嬉笑，满脸认真，“大嫂，你很心疼我，我见不得好，也见不得恼，一分好我会温暖知足，一分恼我会仇恨永久，”“若水，谁伤了你还是哪根神经搭错位，快跟我说说，”“我想家，可是没有家，到哪里都感到陌生，心悬着，又举目无亲，”杨若水撒着谎，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脆弱来自昨夜对过去的回忆，人生匆匆地走过，每一步都留下痕迹，在遥远、在咫尺，蹉跎相伴，坎坷中刻下悲欢，跋涉中尘埃浮面。“这就是你的家，知道我心疼你，我就是亲人，若水，别用假话哄我，我看你没说真话，”大嫂嘬着嘴、瞄着眼审视着，“没说”杨若水恢复了情绪。“啥事儿我都能看出来，去城里一趟受了刺激，房子真成了你的心病，”杨若水苦笑着顺着大嫂的思路恭维道:“能掐会算的本事哪儿学来的?”“你那点儿心眼瞒不过我，虽说我没文化，心里透亮着呢!..。”大嫂屁股一扭坐在椅子上，搬起一条腿摆出长谈的架势，“还是生炉子去吧!这屋里忒冷，我浑身酸疼，”杨若水缩了缩肩，“还是继续哭吧!哭软活了我，会把饭端在跟前喂喂你，”大嫂揶揄着，杨若水瞪了她一眼，她看得清楚放下腿站起身，“别攆我，这就劈木柴生火去，”走到门口突然站住，转身对杨若水声明道，“姑奶奶，今天给你生炉子，往后这差事就归你了，记住生两个屋的炉子，我得抓冬闲打麻将挣两儿零花钱。”“出去。”杨若水蹦起身将她推出去，咯咯地笑声从门缝中传进来。
杨若水揣着恐慌，再次奔向稻满村，她怕心脏问题越演越烈，尽快的医治，除去疾患比住房更重要，北方冬日的严寒，刮裂行人的皮肤，人们吸着气、缩着肩，杨若水趁着上午日光足的时候出去赶路，下午趁着暖和回来，搭乘不了公共汽车，只有城市里交通才方便。
自行车轮在飞转，杨若水非常满意自己的骑车技术轻快稳练，这与她身体的轻盈有直接的关系。已进入更年期，却没有长肚腹和赘肉。肥胖是疾患的温床，现在人们谈胖色变，而肥胖却缠绕住人们不离不弃，与肥胖抗衡已深入人心。杨若水记忆起景佑大伯曾说过“人胖与瘦都潜在着疾患，保持适中才是真正的养生之道，”，这句话杨若水非常认同，这是尊重科学，一味地追求时尚、骨感，是在摧残自己的健康，生命的维系是各种营养的支撑，一旦亏耗，人过中年脏腑自然地形成痼疾，很多事实证明在任何潮流面前，科学的理念是脆弱的，只有回过头来看历史时，人们才幡然醒悟。
杨若水的思绪随着车轮转，她又想到上次在大堤上景佑大伯送她，见她欲言又止，误以为她索要药方，其实不然，她要说的是想回到故乡租房子住，这里有她童年的梦和故事，在她心中这里的每一粒沙土放在嘴里都是甜的，护神河水滋润着她童年的美好，在这里居住、生活是叶落归根的向往，她会沿着护神河堤开一片荒。春日里的清晨种植瓜豆，享受着护神河水的宁静;夏日里的傍晚斜照夕阳的余辉中，倚靠在护神河的古柳旁，倾听着青蛙的歌唱;秋日里的午阳，黄金海浪中收割的镰刀在汗水中翩翩起舞，护神河水吹来凉爽的风;冬日里的夜晚徜徉在护神河堤上，听风的呼啸，枯枝的交响，河冰的吹奏。
“胖丫..胖丫..回家吃饭了，”她听到了那是爷爷、奶奶的呼唤，就在耳畔，她左右张望，心中腾起热潮，爷爷、奶奶，孙女的想念如同护神河水..。载着孙女回到童年。一颗石子将车胎弹起，杨若水激灵了一下，摇着头回到现实，她往前看着，用力蹬车驶向护神河的大堤上。
景佑老先生那次送走杨若水，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家中，拿起电话听筒，“老先生，我们父子已经来到稻满村头的槐树下，不敢贸然的打扰您，先和您通电话..”“牛犊，快去接。”老先生吩咐着孙子。
东北父子风尘仆仆的走进景家，老先生握住父子的手，眼睛却打量着男孩儿的气色，头发、骨架和行走，老先生定了定神，示意父子坐下，寒暄什么老先生没有在意，只是叮嘱牛犊妈，“做小米粥加红小豆、花生米和几颗掰开的大红枣，”又对站在一旁的儿子吩咐道，“收拾西厢房，炕要烧把火，留父子俩住下”。
父亲流下眼泪，拉着儿子跪下，老先生急忙扶起，说道:“孩子你先躺下休息，等吃完饭后我再给你诊脉。”看着老先生的卧室一尘不染，怎么好意思，父亲先摇了头对儿子说道;“累了先靠在爹的后背上歇息..。”“你也累，都躺下歇着，饭熟我来叫你们父子。”老先生说着退出去将门带上。
一桌农家菜肴伴着米香在厅屋里环绕，父子俩洗了手、脸，和景家人坐在一起共进晚餐，景老先生先开了口对男孩儿说道:“记住这粥要多喝，红小豆、红枣、花生米养血，小米养胃、去火，回家后早晚要喝，不要喝剩粥”。饭后，老先生静下心来诊脉，又查看了耳内的疔疮，色泽淡化，隐隐约约，从老先生的眉舒目朗中，父亲断定儿子有救了，激动地蹲下身扶着儿子的腿，仰着脸看着先生。“起来吧!”老先生用眼睛招呼着孩子的父亲，“明天早上我还要看看小便和大便，天不早了歇着吧!”牛犊将父子俩领进西厢房。
这一夜景佑先生没有睡沉，喜忧参半围绕着思绪，从脉象上诊断，这病可以痊愈，从药源上老先生心有余悸，有几味中药是买不到的，中药配伍缺一味将功亏一篑，等于没治，老人犯难地在炕上辗转反侧，孩子的父亲那滴出血来的眼睛和颤抖的手，在先生眼前晃，已是三更天，睡在一个炕上的孙子突然说了话，“爷爷，别烙饼了，总翻身干啥?有老药吊子啥病都祛了..。”。
真是点破迷津，景老先生茅塞顿开，更令老先生激动不已的是孙子的悟性真高，自己的秘笈传承给孙子放心了。
三个秘笈北京那股子甭想沾边，更何况是个死着心眼媚外的孙女，一身的外籍华人打扮，心里恨着祖宗，妄想着外国的婚姻和血统，真得传给她个秘笈，说不定会卖给外国人，换成外币，把自己的血和皮换了，冒充外国种，真是替她发愁，什么时候心才真正的开窍，懂得反、正、亲、疏、远、近，哪好也不如自己的国土好、不如生你养你的故土好，人到晚年也许会明白，晚矣!
夜很长老先生的思绪像护神河的水奔流不止，又联想到自己的许诺，给杨若水一份秘笈，将脏腑秘笈给她，她得的那场病如果没有秘笈，早已是故人，这胖丫有福，她爷爷杨春在九泉之下，最惦记的人是孙女，按国情和中医传承的理念先子后孙，何况是朋友的后人，丫头排不上队，传给肥崽情理之中，可肥崽远在边疆从政，即使真传给他，他也许不要，传给胖丫这是命缘所定。
报答杨春叔的恩德是景佑老先生大半生的心愿，逃难四川的年月，家人的困顿可想而知，杨春曾力排众议，发放救济粮，首先接济的是他家，当断顿的时候媳妇带着三个孩子求助杨家，杨春的老伴将刚出锅的菜娘子塞给孩子，杨春叔逮住两只鸡，塞在袋里提着向老伴喊着，“再给她一瓢白薯面..”。
那是三年的自然灾害中，一粒粮食一条命，人的善良忠厚在危难中体现，当他接到杨春叔的信，“不愁你吃三分饱..。”回到家中，吃粮成了难题，按当时的乡规民约和土政策，盲流归来不分给粮食，杨春把持着每每分粮都有他的份，任别人举报反映杨春叔置之不理，灾年过后，四清运动铺天盖地，杨春成为四不清的靶子，为盲流分粮这理由足够，但经他手的账查不出纰漏。
晚间，生产队的土炕上蹲满了人，杨春手拿账本一一说明，最后说道，“别人干一份活计我干两份，多分一份粮食是应该的，多分的那份给了景佑家，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儿，没有多吃多占生产队的粮食，更没有亏了乡亲们..。”运动仍持续下去，杨春坚韧地沉默着。
景佑于心不忍，半夜敲开杨家的门，“叔，因为我而担着罪过，我心里难受..”杨春仰脸笑着说道，“雨一阵风一时，刮过去就算了，咱爷俩还是下盘棋吧!”。
黎明时分，景家的炊烟裹带着饭香弥漫在街巷的上空，景老先生从大堤上回到家中，晨练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风雨不误，晚饭后还要沿着护神河散步，喜欢这古树参天的大堤和脚下幽静的土路，一年四季凡是村中的红白喜事，都在大堤上举行，村民习惯在这里聚会，靠着古树抽着烟，树冠下的荫凉处，扎着堆儿下棋、玩儿扑克，孩子们踏着绿草在河沿旁嬉戏，“世外桃源，”老先生常常站在大堤上感叹。
“爹!是先吃饭还是先诊脉?”儿媳妇迎着进门的公爹问着，“先看病人，那爷俩去哪儿了?”“牛犊带着爷俩在村子里转转，男孩儿要看看河北农村的景象，”“不知那孩子留下大小便没?”老先生自言自语着，“留下了，”儿子一步跟进来说道“大便在后院瓦盆里，小便在玻璃杯中，靠在瓦盆旁，”老先生径直地走到后院，用树枝翻看着粪便，又拿起玻璃杯摇晃对着日光看。
回到堂屋，老先生心中已有八九分把握，冲洗手后坐下来，父子已在等候，老人制止着他们的话语，闭上眼睛诊脉..，半个时辰后睁开双目说道，“再住几日吧!吃药后我要看疗效，”“这..。这..。，这么添麻烦，我..”孩子的父亲站起身搓着双手犯难地说着，“病治有缘人，弹打林中鸟，”老先生说着口头禅，开朗地笑着继续说道:“孩子是爹、妈的命，比自己的命重，再想别的就劳神了..”。
牛犊买来草药，老先生将一只老药吊子凿碎，珍宝似的包起，将三分之一放入草药中，亲自煎煮，父子俩围坐在旁，一周后，男孩儿脱胎换骨般地精神抖擞，脸色红润光泽，骨架挺拔，焕发着青春的朝气。
临行前，老先生送给男孩儿三只老药吊子，千叮咛万嘱咐地怎么煎煮，并开了处方，孩子父亲掏出一沓厚实的人民币，双手捧给景老先生，老先生眉开眼笑地接在手中，转手递给儿媳妇，吩咐道，“给他爷俩多带河北的土产品，贵重的要放在中间，越严实越好..”。
牛犊将父子送上城里的火车，列车鸣笛划向天空，牛犊向车窗内的父子挥手，并告诉男孩儿注意保管旅行袋儿，“你父亲递给我爷爷的那沓钱夹在土特产的正中间..。”。
在漫长而平淡的日月中，景老先生开始教授牛犊，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是必读之物，不解与不识的字，景老先生耐心教导，认识草药从感性到理性，再到配伍、诊脉，沉住心、稳住性，全凭心性，悟者通，迟者缓，最忌浮躁潦草。
墙上挂着人体经络穴位图和脏腑部位图，老先生分部讲解，由浅入深，到辨证施治，谆谆教诲的是行医原则，心术正，品行端，多施舍，忌敛财。
老先生费了心力，但精神矍铄，后继有人是先生求之不得的，最钟爱的孙子能踏上行医救人的行列，心中的畅快难以言表。
自****以后，省医院多次派人邀请先生承诺丰厚的待遇，老先生闭门谢客，常常因为听到邀请二字而躺下，因为错划****而造成亲人生命的逝去，心结一生都解不开，真是胜也萧何，败也萧何，又来请，怎么不问问过去的岁月怎么度过，耗尽的年华何来补偿?无故的亲人能唤回吗?不堪回首的往事令老人常常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人生苦短，现在国家政策开明开放，自己却年事已高，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生不逢时，这就是命..。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