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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阿飞

我跟你说,你知道吗,我阿婆头脑中没有阳历的概念的。自打我记事起,阿婆动不动就对我说:“等到五月初五给阿侬洗龙水。”那个时候我还小,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她所说的五月初五就是五月五号,我并不知道她指的是农历。每次当我离开老家准备要回城里时,在临别之时我都会握着她的手跟她说我会在几月几号再回来老家找她时,她脸上总是现出一种既茫然又期待的神情,似乎不太明白我说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可是又盼着我早日回来。等我长大一些之后,我就明白了,在阿婆那慈祥的笑容背后,在她一面用沟壑纵横的结满老茧的手掌抚摸着我的额头一面絮絮叨叨的对我述说前尘往事的时候,我才明白,在她看来,农历就是阳历,阳历还是农历,世间只有农历,农历就是时间的最好概括,农历就是生老病死的最好注脚,农历就是他们人生的指挥官,农历就是他们的宇宙。

阿婆之所以开口闭口就是农历,嘿,说具体些,我觉得那是因为她要种水稻。嗯,你知道水稻种植这项伟大的工程吗?兴许你知道,兴许你不知道,但不论你知不知道我还是要跟你说说,因为我估摸你以前多半没来过我的家乡以后也不会有机会来,所以你并不清楚在我的家乡水稻种植是怎么一回事。好,那我就费点口舌跟你说说吧。

在我的家乡,人们一年要搞两造,也就是说一年种两次水稻,甚至有些村庄要搞三造。“以前咱们这里基本上每个村庄都要搞三造,”阿婆说。“那时候还没有杂交稻,种的都是咱们本地稻,虽然产量没有杂交稻高,但那味道可比杂交稻香得多啦!”她边摇着扇子边说。“现在的年轻仔太懒了,搞两造就叫苦连连,有些受不了的干脆丢下水田跑到城里打工。哎呀,现在这些年轻仔啊。阿婆那个时候一年搞三造都不觉得累。当时能上桌的饭菜没现在的花样多,可我们把新翻的稻米拿来炒饭——哇!——你知道吗,阿侬?咱们那本地稻米可真香啦,阿侬站在屋外一百步都能闻的到哩!”我不晓得阿婆口中所说的本地稻是什么味道,因为我没吃过,可我打小就见过家乡的人们种植三造的情景,那时候我常常闹着让阿婆带我去稻田里除杂草和抓田蟹,阿婆不同意——她说如果被我妈妈知道了我跟着她往田野上跑妈妈会骂她的——可她每回都拗不过我。嘿,小孩子就这点好,只要你使劲哭闹,那多半就没有达不成的愿望。嗯,阿婆带我去水稻田要经过一条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小路的两旁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草湿地,一簇簇飞机草和开着黄色花朵的布满针刺的仙人掌像是筑起了两道堤坝似的将小路与青草湿地隔开,每次从这条小路上往返时,我都会忍不住停下来左瞅瞅右望望,你知道我要干吗?我跟你说,我要找蜗牛!道路两边的飞机草以及仙人掌上爬满了蜗牛,尤其是下雨天,那更是蜗牛遍地。那些蜗牛呀,我跟你说,真是肥硕无比、憨态可爱,你不用手指去触碰它们的时候,它们会悠然自得地往前一毫米一毫米地慢吞吞地挪动着身子,那副旁若无人的若有所思的样儿,看了直让你忍不住想摸摸它,可当你的手指一朝它伸过去,在你将要触摸到它们那如小房子一般沉重的背壳的瞬间,它们那长着触须的脑袋和那片黏糊糊的尾巴就像触电一般立刻缩回壳里去,嘿,不得不说,它们的反应真够机敏,甚至你捏住它们的背壳,使劲把它们从草叶或仙人掌叶上揪下来玩耍,可是别小看它们,在刚开始的几秒,你会感觉到它们的身体如胶水般紧紧粘贴在上面了,你要再使一点劲儿,那么用力一揪,方能把它们扯下来,这时,你会看见它们原先附着的那个地方有一层黏稠稠的似芦荟汁液一样的东西粘在上面。嘿,这些可爱的小东西,阳光灿烂的时候你不容易见着它们,可是只要一遇到下雨天,它们就会如雨后春笋一般从某个你所不知晓的地方冒了出来。那些可爱的老蜗牛,嗯,它们特别喜欢攀爬在飞机草和仙人掌上面,我也搞不懂到底是因为何故,反正只要在有飞机草与仙人掌的地方,下雨天你总能轻轻松松地找到它们。这两年阿婆的腿脚因为风湿的缘故经常酸痛,下不了地了,也不能陪我走那条小路了。可我假期一回到老家还是照旧往田野上跑。嘿,我可不是一个人,虽然阿婆已经不能陪伴我左右,但我还有打小和我一起玩耍的伙伴阿帅在我身旁呢。嗯,我并不孤单,我永远不会孤单前行。

那一天,我们俩决定去田里抓青蛙。早晨七点,四野阒然,天空湛蓝,我们走在那条我曾经和阿婆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上,晨风轻轻吹拂,送来了大地的芬芳。昨晚下过雨,雨水没有全干,还有些泥泞。小路中间有两道被牛车碾压过的深深的车辙,我们卷起裤腿踩着车辙前行。嘿,我们小腿上、裤子上很快就沾满了泥巴。倘若大人们看到我们俩这么做或许会面露鄙夷之色,毕竟那时我和阿帅都已经是初二生了,可我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当时只觉得这么做非常开心,非常有趣。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但我劝你不用效仿别人的样儿带着有色眼镜看我们光脚丫走在泥水里的行径,有时候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是很累的——特别是在乎那些大人们的看法——你不妨跟着我们一样做,那样你肯定会开心得要死。尽管你双脚踩着泥巴,可是你会感觉得到你已经融入了周遭的世界,你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为你双脚的解放而******高声歌唱。嗯,我们开心得要死,我们就那样踩着车辙一直走到了小路的尽头。

在小路尽头的分岔处的右侧有一口田间水井,我敢打包票你没见过这种水井:它是人工挖掘出来的一个不规则的大坑,水会从坑底下溢出来填满大坑,以前农人们会拿着两根绳子的漏斗站在水井的两侧来给稻田汲水,现在的农夫们则直接用抽水井从水井里抽水了。在这种水井的周围一般都会栽种着几株高大的椰子树或者马尾松。嗯,我们走到水井边的椰树下停住了脚步。我们看到一对喜鹊扑动着一双带有白色条状的翅膀笨拙地从其中的一棵椰子树上飞到前方约莫一百米远另一口水井旁的两棵被台风打得歪七扭八的马尾松上,不到半分钟光景,它们嘴里衔着马尾松的枯树枝飞回到了椰树上的自己的窝里头。我们猜它们或许正在准备扩建自己的窝棚呢。

“我爬上去掏一掏,说不定已经有鸟蛋了。”阿帅对我说。我点点头。

清风从海边阵阵吹来,同时带来了从大海深处飘荡而来的云朵,东方的天空红霞绚烂,那些云朵朝着东边奔去,很快,它们都被染上了一片金红色,田野上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风儿掠过耳畔的呼呼声响,大地正在吐露着芬芳,仿佛在等待着被人唤醒。嘿,这真是一个掏小鸟蛋的好天气。

我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椰子树下。他脱掉鞋子,往手掌上啐了两口唾沫,双手用力一搓,抱紧树身,两脚一蹬,像只身手敏捷的猴子似的蹭蹭蹭地直往上爬。这时我看到他头顶的树干上有东西在快速移动,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惊慌失措的红头树蜥正在没命地往树顶溜去。阿帅的攀爬也惊动了树梢的喜鹊,它们从窝里腾空而起,绕着树冠周围不断地发出急促凄厉的尖叫,似乎是想阻止阿帅靠近它们的窝,可阿帅并不理会它们,他已经愈来愈靠近鸟窝了。看到大势已去,两只喜鹊在空中高声啼鸣,无奈地扑翅而去。随后我看到阿帅从鸟窝内掏出什么东西放进了衣兜里。他又像猴子似的滑了下来。

“怎么样?”我兴奋的问。

“喏,你瞧!”他小心翼翼的从衣兜里掏出五枚比我的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鸟蛋。“这东西可香啦!”

“只有五个吗?”

“只有五个。过一段时间还会有的。我没有弄坏它们的窝。它们还会回来的。”

那对喜鹊后来有没有返回它们的鸟窝我不清楚,因为我们没有再回到那棵椰子树下查看它们的鸟窝,我们很快就把它们给忘了。田野间好玩有趣的东西着实太多了,简直能让你******眼花缭乱,一分钟前某个东西还能引发你的兴趣,但下一分钟你却可能会对另外一个东西心生好奇。嗯,这里是一个七彩斑斓的世界,是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你一头扎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不晓得你喜不喜欢吃西红柿,反正我是很喜欢吃西红柿的。去年暑假的一天——准确的讲,是在午后——我和阿帅以及另外几个伙伴来到田野上抓蝗虫,为什么要抓蝗虫?因为我们几个每人都养了小鸟,我养的是一只斑鸠,很像鸽子的那种鸟儿,漂亮得要命,我可喜欢它啦。伙伴们都说田里有抓不完的蝗虫,这是小鸟们绝佳的天然饲料,所以我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来到田间地头拍打蝗虫。七月正值农闲时节,田野上除了寥寥可数的几头水牛在啃草,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这个季节正是蝗虫肆虐的时候,这些畜生在田间地头到处乱跳,你随意挥起一竿拍在泥块上都能教它们没命地乱蹦乱跳。我和伙伴们尽情地甩竿挥打,不到半小时就收获了满满半麻袋。我们一路打一路走,一路走一路打,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处马尾松包围的园子上——园子里种着满满一地的西红柿!正当中午,我们口渴得要命,园子里又没有人,瞧着这一大片鲜红欲滴的西红柿,我们兴奋得命都不要了,赶紧把竹竿一丢,一头扎进了果园里,不要命地大快朵颐起来。嘿,我要告诉你,这是我吃过的最痛快的一顿西红柿大餐,而且是免费大餐。当我们正沉浸在西红柿美味大餐中时,远处忽然传来了狗吠声。我们循声望去,在通往园子的小路上一个光着膀子的黝黑大汉急匆匆地朝园子赶来,在他的前头跑着一只吐着血红舌头的大黑狗。它似乎嗅到了我们的气味,边狂吠着边拼命地朝园子狂奔过来。我们来不及多想就丢下手中尚未来得及吃的西红柿——连同我们辛辛苦苦捕获的一麻袋蝗虫——择路而逃,一丛仙人掌挡在我们逃奔的路上,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跃而过。等我们逃得远了,再回头,只见那个黑大汉手里拎着我们的那个麻袋站在仙人掌后面冲我们骂骂咧咧个不停,那条黑狗则站在他的一旁昂着头不断地朝我们吠叫着。令我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要继续追赶我们的意思。或许偷摘他的西红柿的小孩不止我们几个,他早已经见多不怪,麻木不仁了吧。

嘿,你觉得好玩吗?我觉得很好玩。诸如此类有趣的事儿我在老家碰到过很多。

有一次,我和伙伴们走在通往镇上的公路上。身后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我们赶紧闪到路旁避让。只见一辆装载着十几头大白猪的货车不停地鸣着喇叭风风火火地从我们跟前轰隆而过。嘿,那大家伙扬起的尘灰混杂着猪粪的臭味将我们熏得喘不过气来。忽然,一头猪从货车的车厢里爬起来,或许是不满于货车的颠簸,又或许是不满于自己将要被屠宰的命运,只见这头猪奋力一跃,以脑袋先着地的气势,一头从车后栽了下去。嘿,它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摔了个猪啃屎!可是那个匆忙赶路的货车司机并没有注意到——或许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有猪会跳车逃窜,仍旧急速驱车向前。那头摔在地上的大白猪呢,嗯,它在撞击地面后连续做了几个转体360度,好在这样的撞击和转体并没有对它造成太大伤害,它躺在地上思考了几秒钟,最终哼哼哈哈地站了起来。它抖了抖自己的胖猪头,得意地朝着冒着黑烟远去了的货车嘶吼一声,似乎是在跟那些一路走来的仍旧被困在车里的同伴们道别,又或是在向拉着自己向屠宰场狂奔而去的那位该死的司机再见,它又抖了抖自己的胖脑袋,转个身,撒开四蹄,朝田地里小跑着逃命而去了。嘿,我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讶得说不出话了。我觉得这头猪真是个勇士,为了自己的命运不被别人所操控,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跳,不惧危险,最后居然安全着地。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有些时候,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不一定是人,也有可能是一头不惧危险勇敢跳车的猪。嗯,说心里话,我好佩服这头逃出生天奔向光明的白猪。

在家乡,我很喜欢在晚上躺在天井下的竹木床上看星星。你有没有看过头顶的星星呢?它们有的看上去很明亮,有的则黯淡些,但不论是明是暗,它们都一样的安静,就像家乡的人们那么安静(它们不像我在城里看到的那些星星那样喧闹浮躁或者躁动不安)。妈妈说,星星好似明灯,它可以照亮我们的前程。我觉得妈妈说的很对,我站着的时候,它们就在我头顶的苍穹一闪一烁,我躺下的时候,它们仿佛就紧贴着我的眼球,我静静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看着看着我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双眼,然后我来到一条小路上,小路笔直地向前延伸,小路的前方没有尽头,路上也没有行人,然而路的前面却是亮彤彤的,光线正是来自路的前方,于是我追着光源不停地往前跑、不停地往前跑,往前跑啊往前跑,我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打算,或者我根本就不会感到疲倦,我只是感觉到必须要往前追,而在我一路追寻过去的没有尽头的前方有一个不知其名不知其状的东西在如磁铁般地牢牢地吸引着我。嘿,我就那样不知疲倦地往前奔跑,跑着跑着,一道亮白刺眼的光线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射入了我的眼睛——天亮了。是的,天亮了。我总是在东方破晓的时候从睡梦中醒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晚都在做着同一个梦。

爸爸妈妈总是不让我在假期回老家呆太久——其实并不久,每次也就半个月左右,可在他们看来半个月好像已经恍若隔世。我实在搞不懂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但是表叔的看法却与他们截然不同,嗯,他很赞成我假期回老家呆久一些。偶尔他在周末的时候也会回去。有一次,我和伙伴们从田野上玩耍回来,看到他正站在路旁和一位戴着草帽的农夫说话。那人看上去似乎年纪很大,要比表叔老很多。表叔递烟给他抽,他客客气气的接过点上,然后说一些客套的话,表叔也跟着客套地回应。我感到有点奇怪。看上去他们好像是朋友,但他们之间客客气气的模样又不像是朋友。那天晚上表叔与我躺在天井下的竹床上乘凉,我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个农夫,于是我问表叔他和那个农夫是不是朋友。表叔头枕在臂弯上,沉默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曾经是朋友。”他说。

“曾经是?那现在不是了?”我很纳闷。

“有些东西是勉强不了的。感情也一样。父子情、兄弟情、夫妻情,所有这些感情都不能勉强,”表叔喃喃自语道。“当然,朋友情也是这样的。”

尽管我感觉表叔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他说的具体所指是什么意思。我紧接着问:

“你们曾经很要好的吧?”

“你觉得你和现在这些每天与你在田野里四处奔跑的伙伴们好不好?”表叔反问我。

“当然好啊!”

“小时候我和他的感情就像现在你与你的伙伴们的感情一样。那时候,我们也是满山坡乱奔,满田野乱跑,不分白昼和黑夜,抓青蛙,捕蛇马,掏小鸟……”表叔说。“那个时候,哎呀……别提有多开心了……一晃,他已经是几个女孩和一个胖小子的父亲了……你要珍惜现在这些与你玩耍的小伙伴们的友情,不管你们将来会不会陌路。”

说完他便沉默不语了。大人们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便表叔有时候也是如此——说话总是模棱两可的,总不肯给你一个明明白白的痛快,你得绞尽脑汁去猜他们话语背后真正的意思。我可懒得去琢磨表叔的意思。我觉得那样很累。

过了几天,我和阿帅坐着他阿公的牛车去给他家的稻田浇水。那一年的台风来的比往年早,三月份种下的中稻被台风一扫而光,重新再播种之后收割的时间就往后延迟到了七月份。我们是在清晨朝霞满天的时候出去的,快到中午时分才准备回来。你有没有坐过牛车呢?嘿,坐在那辆家伙上面的滋味真是与众不同,老黄牛在前头摇头晃脑地缓缓前行,而牛车则随着田间地头高低不平的坑坑洼洼一颠一晃地在其身后摇摆个不停,那感觉简直比坐过山车还要过瘾。我们就那么晃晃荡荡地沿着田间小路往回走。天空一望无际的碧蓝,夹杂着稻香的清风迎面拂来,沁人心脾。随风起舞的金黄的稻穗如同翻滚的波浪向天际绵延荡漾开去,我老实跟你说,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了。忽然,远处的稻田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形——就是前几天和表叔说话的那个人——他戴着草帽站在烈日底下,在稻田之中,被随风起伏的稻浪包围着。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与我的距离随着牛车的一摇一晃在慢慢的加大,我坐在牛车尾端望着他有足足五分钟,他还是一动不动,仿佛是竖立在稻田中的一个稻草人。渐渐地,他与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远了,最后,嘿,他和那些金黄的稻子一样啦!他已经隐没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金黄稻田之中了,我已经分不清他是水稻还是水稻就是他啦!水稻随风起舞,他也随风起舞,水稻静止不动,他也静止不动,嘿,他的形象已经和稻浪融为一体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是,在我的家乡,像他这样沉默不语的家伙不止一个。

在村庄的东南一隅,有两棵年逾百岁的酸豆树。嘿,这两棵老家伙可真够神气的,粗壮挺拔,直冲云霄,站在十几里外都能瞅见它们高大的身姿,它们那粗壮的树干要五六个人手牵手合抱才能抱得过来,它们伸展开来的枝叶引得成百上千只飞鸟在上面休憩搭窝。树上的小鸟们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可是树下却几乎无人。村里的一些青年仔故意装着一副很恐怖的神情吓唬我们不要往那里去,好像那里有鬼似的。有一天,我和伙伴们都忍不住想去瞅瞅那些盘踞在树梢枝头的漂亮精灵,于是我们一行人结伴来到那里,只看见树底下一把破旧的藤摇椅上半躺着一个清瘦的老人。在他的脚边,一条老黄狗有气无力的趴在地上。我们从他面前走过,他却视若无睹;酸豆树上徐徐飘下的淡黄色酸豆花落满了他的全身,可他竟像毫无知觉的植物人一般,似乎连抬手将它们拂掉的念头都没有。而那条老黄狗听到有人走过来,只是抬起头来朝我们瞟了两下,又再次趴下头去。嘿,他不声不响躺着的样子着实让我有些害怕。后来我们又跑去看了小鸟们几回。但无论我们什么时候从酸豆树下经过,都只是看到他一个人静悄悄、孤单单地躺在大树底下的那把旧藤椅上。他的脚边躺着的一条同样静悄悄的老黄狗。嗯,他躺着的模样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时日不多的老人。

我问表叔他到底是谁,表叔让我去问阿婆。阿婆一听我提起他,神情立刻就凝重起来了。

“怎么啦,阿婆?”我很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个可怜人,”阿婆说。

“可怜人?”

“嗯。他是个孤儿,从小就没爹没妈,全靠他的堂叔将他养大。可是……”阿婆顿了顿,凝视着手中的扇子,似乎不愿意再往下说。“可是,等他长成大小伙子的时候,刚好遇上了打越南。当时啊,政府全力动员各个村庄的年青人入伍参军去保家卫国,那些年轻仔们也争先恐后地踊跃报名,武装部来咱们村里挑选了十个精壮后生,他是其中一个。”

“打越南?”

“嗯。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好久啰……当时人们敲锣打鼓地就像娶亲似的欢送他们上前线去呢。”

阿婆接着告诉我,他回来后跟村里人讲起他参战的事,大致是这样:我被选入了坦克连,我和战友们开着坦克在热带丛林里执行作战任务,晚上就潜伏在丛林里,那些蟒蛇啊毒蛇啊就在我们头顶的树梢上枝桠间爬来爬去,有时潜伏要好几天,我们就顺手抓下树上的蛇,拿砍刀把蛇头砍掉,生火烤了吃;不过最令我们讨厌的还是那些蚊子,越南丛林里的蚊子个头很大,它们叮得你手脚上直冒泡,甚至有的战友被叮咬到得了疟疾。在休战的空隙,我们也会就近采摘一些野生的香蕉、芒果之类的水果分食。在越南作战,我没有陌生感——尽管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家——那里的气候和自然环境与我们生长的地方极其相似;惟一让我感到陌生的是那里的人们,比如说那些战俘,他们操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脸上都带着敌意,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很迷茫。他们说我们是入侵者,可他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反入侵。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很瘦小,比我们瘦弱很多,而且还有不少女兵。有一次,我们的步兵连抓到了一排俘虏,其中有一个小姑娘,她绑着两条大辫子,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五六岁。我们的翻译问她为什么参战,她说部队到他们村里征兵,要求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人,她爸爸在越战时被美国佬打死了,家里就剩下体弱多病的妈妈和她们三姐弟,她那两个弟弟年纪太小,所以不得已她才来参战,她说不知道国家为什么动不动就打仗,她也不喜欢打仗,她只想快点回家找妈妈和两个弟弟。翻译告诉我们,在俘虏里边,像她这样年纪大的孩子还有很多。我觉得很奇怪,他们怎么能叫一群娃娃兵上到前线来呢?

后来,在一次攻击作战中,我们的连队遭到对方炮火的猛烈轰击。一个炮弹飞过来,正好砸在了我那辆坦克的车身前部,我们的履带被炸断了,车身一侧被炸出了一个大窟窿,车长阵亡了,我和另外两个战友挣扎着从冒着火苗与浓烟的车里爬了出来,出来后,我才发现我的左腿血流如注,由于疼痛我晕了过去,等到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医生告诉我,我无法再重回战场了。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后方医院疗伤。两个多月后,我和幸存的战友们道别,一瘸一拐的回到了村庄。

“他刚回来的那阵子,可受欢迎啦,”阿婆说。“地方政府在万人广场开表彰大会,大力宣讲他的英雄事迹;很多学校都争着抢着请他去给孩子们做英雄报告;四邻八方的人们听说他是战斗英雄,不分白天黑夜的都有人慕名前来,那段时间咱们村里的那些狗啊总是狂吠个不停,呵呵,有点像当年RB人进村时的样子。”

我怎么也想像不出这个躺在藤椅上的老人当年竟然是个战斗英雄,而且还曾受到了明星一般的欢迎。

阿婆接着说:“那时候,也有热心人给他介绍了几个姑娘,可那些姑娘一看到他那条瘸腿就全都打了退堂鼓。真可惜啊!后来,他堂叔也过世了,他那两个堂侄也出去外地读书工作了,很少回来。现在,就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了。”

阿婆叹着气说,三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小伙,尽管受了伤,但因为是战斗英雄,当时人们对他的归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至有一些姑娘听了他的英雄事迹后感动得眼泪哗啦直流;三十多年后,他已经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干瘦老头子了,村里的年轻后生们只是听说他打过越南,但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是一位战斗英雄了,就算知道,也没有几个年轻人对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感兴趣了,他年轻时那一段在异国他乡战斗的光景已经随着西风飘散无踪了,现在,年轻的一代偶尔路过的只会拿着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终日坐在大树底下沉思默想的干瘪老头。

一天傍晚,我和阿帅从酸豆树下经过。他仍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那是百鸟归巢的时刻,树上晚归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聒噪着。忽然间,我有一股想上前跟他说话的冲动,可是,我刚迈开两步就止住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害羞才导致了我不敢走上前去,我只是傻站在那里伤心又无奈的看着他。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万道霞光投射在他那张神情木讷的脸上,嘿,我离他很近,我细细打量之后这才发现,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庞,脸庞上有一双迷失在泛黄时光里的浑浊的双眼。

我想,对于他来说,他的灵魂早已死去——或许它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和他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友们一样长眠在了炎热的异国他乡。等他的肉身在将来的某一天静悄悄地躺在故乡的土地之后,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记得他。表叔说,一个人走了以后,他在人们记忆中留存的只是一些残缺不全的片段,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片段恐怕也会日渐模糊。就像阿婆说的,他还没有离开,村里的很多年轻后生们就已经不晓得他的过去了,他参战的故事如同躺在藤椅上的他本人一样已经几乎无人问津了。

可是令我好奇的是,他独自一人居住了几十年。几十年来难道他不会感到孤独吗?有一天,我按捺不住问了表叔。表叔说那个越战老兵命中注定了一辈子要与孤独为伍,“不过话说回来,孤独这个东西就像是我们身后的影子,从我们呱呱坠地之日起就甩也甩不掉了,任谁都甩不掉,”表叔说。

那你有没有感到过孤独,我问表叔。

表叔说:“我并不感到孤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繁星满天,一个人看风吹云散——就我一个人,但我并不曾感到孤独。因为我总觉得人生说到底就是孤独的,孤独是生命最底层的那块颜色,其他的色彩不过是后来因着人生际遇的不同而堆叠上去的。并且这些堆叠的色彩都是可变的,只有这个底色是永不会变的。也就是说,既然甩不掉,那人就应该要敞开胸怀去和孤独拥抱,把孤独看作一个美人,去和她跳舞,去和她做朋友,去向她吐露心扉,毕竟只有她会不离不弃地伴随我们生命的始终——当然换个角度看,你觉得它就像是驱之不散的幽灵也可以。不是吗,阿飞?”

我点点头。嘿,我只能点点头。不论和我说话的对象是谁,当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时我就这么点点头。我并不是故意不懂装懂,也不是要如此敷衍他,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可能会比较好一些。坦白讲,我有时也搞不懂为什么我喜欢这样。反正我就是这样。

嗯,表叔一说完,我就像个傻子似的使劲儿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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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相亲相爱,因为内战他们天各一方。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为了他们的爱情更为了他们的孩子,她坚守着这个家,他却因为种种原因在台湾成家了。一转眼,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过去了。两岸开通了,流落在外的人回家乡与亲人团圆。他却迟迟未归,她始终相信他会回来的,哪怕一生一世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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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缤纷世纪无奇不有,却久久流传着一句话-------红线牵,缘定三生。风回夜轩——是万民千秋敬仰似神一般的存在。天生奇骨,资质惊人,仅仅五年便超过了苦练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老前辈,成功造就了玄冥界玄魂的新巅峰。而她,花颜兮——天生废柴,就连最基本的聚源都不会。虽身在丞相之家,并且拥有倾城之貌。但却受尽屈辱。文不成,武不就。以为这就是实力?大错特错。片段二【他依旧对她笑的阳光,双目温柔地看着两人手中那两根平凡的红线,道:“我不求独自一人俯瞰天下,只求和你做最平淡的烟火夫妻”】一个遍体鳞伤,一个受万民敬仰,两个天壤之别的人将编改出怎样的一生?敬请收看倾缘三生一之玄冥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