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每个人的心事都各自盘算着。虞静姝坐在书房拨动算盘打理家中的账本,时而还用毛笔勾画着。管家在她身后站着,候听她的吩咐使唤。虞乾把整个家交给她来管,去年家父的续弦之事,即便她心里百万个不乐意,性格内敛恬静心中的怨言敢怒不敢言。私底下心中好不痛快,面子上风风光光的把婚事办的体面。
晚餐时,徐筱坐在虞乾一侧。自己的身份在整个虞家算是长辈,可是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自信去面对虞家的子女,因为之前是一个戏女出身卑微,所以处处小心留意着,就连走路都如同手中捧着明清时期青花瓷上品一般小心翼翼。她一边看着虞静姝的作态,一边又将菜夹入虞乾盘中。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和虞家长女一样长年纪,甚至要比长子年纪还要小三岁,一进门便要做后娘识眼色,处处细心留意,生怕出了差错。没有下午谈笑风生时的风趣,倒是多了很多江南女子的柔情似水。
虞乾饮下一口酒。
“爹,我大哥今天有饭局,所以不能回来吃饭。虞炎提出要居校舍,那地方贫寒,要不我去劝下,让弟弟回来住····”
“算了,他也年纪不小了,想住就随他。”
虞乾永远是一副严厉的父亲样子,对外便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当铺老板,狠心毒辣。只有在虞思寐面前表现出父亲对女儿的万分疼爱——无论她怎么淘气、不拘小节甚至说话会失了分寸,虞乾也会对她无尽的宽容。对虞静姝却没有这样疼爱,然而她自小就习惯于这种差别对待,虽然自己管着家中上下事,但好像并不受父亲关注太多。即便自己比妹妹更有才华更知礼仪,却永远得不到父亲像对待虞思寐那样的照顾,心有不甘。
“今后,家中的家事就交给徐筱来处理。她现在是虞家的太太,这些管家的事情也要慢慢学着打理。”虞静姝手上的瓷碗滑落下来,摔碎在地板上,徐筱坐在一旁愣了愣神。
“怎么了,连筷子都拿不好。大妹,你用完晚饭回去把账本整理整理,交给你姨娘。”听到这里,徐筱连忙起身低头弯腰推辞。“老爷,管家之事恐怕不能胜任。还是,还是让大小姐继续管家中事务。”虽是虞家太太,自从她进门后没少吃他人眼色,下人表面敬她三分,私底下也是议论纷纷。如
“慢慢学着,让管家帮着你。对了,大妹,何柳县县长家长子从东洋留学回来,一表人才。你也早该到了当嫁年纪,是时候应一婚事。就这么定,大日子过几天让神仙算。”虞静姝蒙昏了头脑。手里的蚕丝手绢也被撕拗着变了形状,她此刻心乱如麻,已经顾不得礼仪分寸。
“爹,你为何要这样对我,管家权利我该放手就随它去,何必促我婚事那么紧。”虞思寐在一旁感觉到身边姐姐的情绪不快,放下筷子用手拉了拉她的袖子,让她态度不要那么强硬。她全然已经顾不得这些。
“女大当嫁,这是老祖宗的规矩。如今你也有二十三岁了,该嫁人。外头都传,咱们虞家大闺女丑陋,无人敢娶。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况且县长家是富贵人家,最不济我们虞家富有但必定待你不薄,你一进门就是正经八百的长媳太太,县长府里上上下下都有你做主。”
“父亲不知我心还是故意装糊涂,容我冒犯,为何徐筱住进虞家就千方百计撵我走,难道我还不如一个戏子。”
“你给我住嘴,她的大名也是你敢去叫,没有规矩不识方寸,真是得寸进尺、不像话。婚事就这么定,婚姻大事由不得一个女流之辈说的算,岂不乱了规矩。”徐筱在一旁扶着虞乾的背,生怕他火气太大。“老爷,大小姐,你们别吵了。都是我的错,我本是戏子,身份卑贱,又高攀虞家。求你们别吵了,明早我就离开虞家。”
虞思寐在一旁装腔作势的趴在桌子上假装大哭,徐筱连忙赶过去安慰她。这倒是平复了这一场风波。
虞思寐跑到西厢房,敲门大喊。不顾及周围人看法。宅院里夜晚宁静被她打破,今晚恐怕有很多人无心睡眠了吧。
“你个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觉想吓死老子啊。”
“你凭啥这么对我姐。”
“啥”
“管不管家我不管,我说你凭啥这么让我姐嫁给一个她见都没见过的人,还训斥她,从来不顾忌她的感受。虞乾你就是无情无义。”虞乾脾气暴,一怒之下准备出手打她。
“你们爷俩怎么又吵起来了。”徐筱从里屋走出来,匆忙的整理好衣带,赶忙用手挽他的胳膊,将他们爷俩往里屋拽。“有什么事情进门说,你们这样大吵大嚷让下人们看了笑话。”
两个人气冲冲的坐在沙发上。陷入了僵局。徐筱站在中间不言不语。
虞静姝匆匆忙忙离开家中,行走匆忙,脸色也非常难看。坐着黄包车赶忙奔向军政办公处,自然是找大哥虞肇。虞静姝推门进入,虞肇正在翻看文件,抬头看到妹妹后,展开眉头紧蹙。
“大妹,你怎么到这边来了。脸色那么难看。这大冷天穿那么少。”虞静姝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一副有心事的样子,片刻,才出声。“大哥,父亲为何不让我管家,我管家也有近十年,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到位。我想与县长长子的婚事你应该是清楚的。”
虞肇递给她一杯水,劝她平复心情体会父亲难处。“大妹,管家这件事父亲和我商量过,父亲续弦后就有管家之人,若你再管家也是不符合规矩的。并且那个婚约父亲也是左右斟酌,百里挑一。你也二十好几,别再守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允下来。何柳县长家长子与我有交,为人正直,而且前途无量。你嫁过去,会有荣华富贵。”虞静姝听后怒气冲冲,厉声反驳。“静姝五载并未允任何婚约,并且以死相逼。兄长应知我懂我。”说罢便生气的走出军务处。
她趁着夜色,坐着黄包车赶回家。虞肇站在二楼窗户口,看着黄包车渐渐离开他的视线,带走一大片雪潮。今年的雪来的可真长,已经是二月底快要入春了,风中又漂浮着白色的雪花儿,路上已经毛茸茸的被雪花铺成了一条白毯子,只是黄包车车轮印子和车夫的脚印更加清晰透彻。寒风瑟瑟,她披着虞肇的黑色披风流着眼泪,脸被冰晶打得通红。
阿梨站在门口,等着她回去,搓着通红的手。看到月光下黄包车渐渐靠近虞宅,马上冒着大雪去接她,她一脸苦闷,心疼至极。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里,从热水里取出热腾腾的薏米山药粥。
“大小姐,奴婢看大小姐晚饭没有吃食,外边又寒。我这也没啥好东西,入冬了,肚子没食心里没底。吃点吧,吃点暖身子。”虞静姝泪眼蒙蒙不肯抬头看她,端着粥,用勺子舀了勺米粥,放在嘴里。眼泪从眼眶顺流而下,止不住的流,口中香糯顺滑的粥也变得酸楚。
“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些。”
虞静姝费尽力气从抽噎到大哭。阿梨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背,两人相拥而涕。
“梨娘,我该怎么办。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可以不管家,但是我真的不想嫁给别人,我求你救救我。”
她哽咽的溃不成军。鬓上的头发散落着,发髻上的翡翠蝴蝶银钗也快滑落了下来,整个人一派落寞模样,让人怜爱。
阿梨看她哭啼,站起来抱住她。让她大哭一场,直到哭声沙哑,逐渐消失声音。“这就是命,一个女人要学会两个字:认命。大小姐自小识文通理,重情重义。但这世上女人本身就没有公平可言,又何尝是在婚嫁之事上。父母之命大于天,这些由不得我们选择。”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满意。我几年已经尽全力了,为何如此待我?我是他的亲生女儿,父亲为何如此狠心对我?难道,自小他对我的关心都是虚情假意吗?”阿梨轻拍她的背,声音温柔如玉。
“你应该知道,虞老爷,他是一个父亲,但他终归是一个有权势的男人,他们在权势利弊之前是不会顾忌感情的。他令你嫁于县长长子也是在优中选优,二十有几未逼你出嫁,只因你是他亲生骨肉;他让你出嫁也是为了你是他的亲生骨肉来让他有权衡利弊的机会。这并不是我一个奴才该说的,但是大小姐从小与我亲近,到了了,还是要说的。你大哥是政府官员,原本就前途无量。你弟弟是一介良才,满腔热血。却时时鼓捣出事端,一心想要推翻政府,记得上次被捕入狱,老爷花了五千块才把他救出来,毫发无损。倘若你能嫁于县长长子做正室,那么肇的前途也能顺畅的很,日后炎儿一旦惹出什么事端便更好保他平安。至于你妹妹思寐也会占着兄长的光,日后婚嫁生活能够顺利些。”
虞静姝停顿了一下,慢慢的起身。用手绢擦拭了下满面泪水,眼睛像核桃一样红。
“当初爹和我母亲难道就全无情份吗,他们如此相爱,却为难我。父亲续弦之事我并非有怪罪之意。世间利弊难道终能割舍这情深意浓吗?”
阿梨笑了笑,笑的慈祥,却不知她是在笑什么,笑虞静姝的年轻无知,还是笑这规矩的荒唐无忌。
“大小姐,奴婢也活了半辈子,这男女之情有时可以海枯石烂,但有时抵得上一时情深远抵不上权衡利弊,不要等了。纵使你们情深浓厚,为何没有一封书信问好嘘寒,如果他如今还记挂着你有千万翻无奈无法实现诺言,但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女人啊,实在话,出生便是受苦的,这世道又有几个女人真正能为自己活着,纵使你万千苦等,到头来苦的也便是你自己。”虞静姝泪眼蒙蒙,看着烛光里阿梨的脸,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想清楚了就好,我看这粥也凉了,大小姐稍等一会子,我把炉火点着,粥给您热一下。喝了粥轻容送你回房间休息。睡一觉都会好了。”说完便将她头上的银钗插好,端起凉粥走了出去,只留虞静姝一个人看着木桌上那逐渐烧尽的红烛。
西厢房中,父女两个人面对面怒视,虞乾把原尾给她讲了一遍,但是说话方式太过火爆。虞思寐的性子从来不温顺谦和,从小家中娇生惯养,习惯耍耍小性子却又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娇贵小姐。徐筱站在中间左右逢源,两三次避免了战争。虞思寐噘着嘴怎么也不肯罢休。
“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该支配女人,这根本不公平。你这是不尊重我姐,不懂得尊重女性,自私自利。随随便便把她嫁给什么一个县长儿子就了结了。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根本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你就是把她从高墙上推下来。”虞乾看这架势是说不过她一个巧嘴,虞思寐的很多思想都是受西方思想根深蒂固,与当时封建观念是完全对立的,虞乾曾嘲笑这种思想为谬论,如今居然让自己女儿当做反驳自己的大道理。
“你个小兔崽子,送你留洋读书不是让你来给老子辩论的,什么尊重女性,独立自主全扯淡。别以为喝了几年洋墨水你就能在这跟老子耀武扬威,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在这个家里老子就是公平,我还就告诉你,你那套理论在这根本行不通,你个小猢狲。”
阿梨小步走进屋里,屋外便听见他们争吵,看看一旁徐筱为难的样子便明白怎么回事。“梨娘,你来评评理,我哪一点说的不对。”虞思寐看到阿梨来,脸上露出笑容——如今她还是一个涉世未深、抱有理想主义的女孩子。
“奴婢见过老爷小姐太太。”她恭敬的行了下礼。“老爷,大小姐那里我已经说通了。大小姐情绪安静下来,相想必不会有什么事,我已经让轻容送她回闺房。大小姐出门子的大日子还望老爷夫人早些定夺,给老爷夫人贺喜大小姐嫁得良人。”
“梨娘,你怎么也这么想啊。”阿梨拍了拍虞思寐的手。“二小姐误恼,很多事情并非二小姐所能理解,日后便可明白。”
“说通就好,大小姐的嫁妆你们两个都负责,不要在意钱财多少,咱们虞家长女出门子,得气派。阿梨,你相当于这个家半个管家,以后夫人管家你还要帮助她。”
回到闺房后,虞静姝把剩下的帐连夜整理好都已经到了丑时三刻。她肿着眼睛完全没有了睡意,但是此刻她多想睡上一觉,一觉醒来管家拿着账本在门外等候她商量家中大小事。夜深天寒地冻,她没有打开西洋电灯,而是点燃了屋中的烛台。烛光颜颜,她对着烛光挽起袖口,手腕露出一条淡淡的疤痕,平时被金镶玉手镯掩盖住,并不明显。她坐在梳妆镜前,眼睛红的已经留不下眼泪,酸疼得很。从柜子最底层拿出一个褐色的小盒子。一支良木打造的木梳和一支镶着蓝色宝石,簪身雕刻精美纹理的银簪。瞧见镜子里照到她门口的红灯笼,年都过完了,这灯笼还没摘取下来。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肥肥,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虞静姝吹灭旁边的红色圆柱蜡烛,窗外白雪透过窗户纸映射进闺房的白光,可以看见桌子上白玉花瓶中黄色腊梅,她昏昏欲睡,在梦中很多事情都能遂人意,都能圆满了。
纵使执念难移,红妆难求,孤寒难眠,长丝拂过牛角栉,又曾敌过天意。
纵使为君留明昼夜,手扶琵琶,愿为倾之以故,又何以来报恩情。
纵使故人离去不回,世间分合平常,又有何人如此雪般知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