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乌此刻周身污糟,衣衫破烂,神态却十分坚毅。出城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向富勒家寻去。出西城十余里,洛乌拐至小径,向山上而行,又行了三五里,却听一声口哨,一名大汉落于眼前。
此人方脸大眼,五官虽是端正,却透出一股凶狠。
洛乌吃惊,但转念一想,自己身无长物,落魄更胜叫花,若是一般凶徒也不会难为自己。鼓了鼓勇气,学着说书里的桥段,道:“壮士,我是行乞的小叫花。”顿了一会,又道“身上没什么油水,您高台贵手,让我过去吧!”
这凶汉听罢,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道:“你这崽子,当老子是土匪呢?!擦擦你的狗眼!”
洛乌一听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心中放下一半,道:“那…我便过去了…”
凶汉又自发笑,道:“你这崽子忒的有趣,蒋爷我还真不忍杀你。”
蒋爷?蒋爷!听到这个名字,洛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自己躲来躲去,还是难逃一死啊,如今这恶贼又出现在眼前,随时都可能了结自己的性命,想想自己报不得仇,又死在这荒郊野岭,实在是不甘心。转念又想,死便死吧,我手无缚鸡之力,何日报仇不得而知,若是苟且一世还不如死了算了。但若是死了,也不能在这恶贼面前弯了脊梁!
洛乌大声道:“恶贼,你便杀了我吧,你无恶不作,迟早要遭天谴的!”
这凶汉却是面露微笑,道:“你这胡人小崽子,老子杀了你,也是替天行道,下辈子托生成猪狗,也好过现在!”说着便向洛乌步步逼来。
洛乌本能的后退,口中继续喊:“你便是不畏鬼神,富勒也会替我报仇,手刃你这恶贼!”
凶汉脚步略停,思索了一下,嘿嘿一笑道:“富勒?那个红头发小杂种?不巧的很,他昨天便被我一刀宰了,扔在火堆里烧了,你今天趴在那哭,没看见他?哈哈哈……”
这句好似晴天霹雳!洛乌最后的一点念想也化作泡影,歇斯底里的喊道:“你说什么!富勒不会死,富勒不会死!”言毕双手乱抓,一头撞向了凶汉,“我要你的命!”
这凶汉显是个身手矫健的习武之人,身体微微侧开,躲过洛乌,脚下一绊一抬,洛乌狠狠的抢在地上,待要翻身已然晚了,大汉骑在洛乌身上,双手大钳一般掐在洛乌的脖颈上,一脸奸笑,道:“我这就送你去见他们,哈哈哈!”
洛乌双脚伸挺,双手攥着凶汉的手腕,拼命挣扎,却也无力回天,双目瞪出,渐渐血红,眼看是不行了。
却在这时。一股温热溅在后颈上,紧接着又是两声破空,洛乌听到这凶汉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呛出几口鲜血,统统喷在自己头上,脸上。使本就破落的自己更显狼藉。这凶汉魁梧的身躯如小山一般压在了洛乌身上,没了声息。两名猎装中年快步跑来,扒开了凶汉的尸首。
一身鲜血的洛乌放声大哭,如此任性,无所顾忌。任谁在此刻都会觉得这是绝处逢生的喜极而泣,只有洛乌自己知道这是悼念富勒的悲天悯人啊!
“洛乌,莫要再哭了!”一声呵斥在耳边响起。
洛乌回过头,见两人朱髯赤发,目光炯炯,神情激动,胸腹起伏。正式富勒的爹爹背都和二叔莫突!
洛乌强忍着哽咽,哭诉道:“叔叔!我全家都被这歹人害了,就连富勒……就连富勒……都……都……”
富勒的二叔咬牙切齿,道:“好了,你不必再说了,刚刚这畜生的话,我和大哥都听见了。”接着又道,“看我我把这畜生的头割下来,回去祭奠富勒!”说着俯下身,拿出随身的匕首,一手提着死尸的头颅,一手咯吱咯吱的锯着颈骨!
富勒的父亲背都眼神迷离,面向着洛乌道:“富勒的尸首在哪?带我去!”
洛乌抹一抹眼泪,道:“就在我家,全家人都烧成一个模样,也分不出彼此了…”说到伤心处又哇哇的大哭起来
“大哥!你看这是什么!”莫突将头颅抛在地上,双手从凶汉的腰间撤下一块掌心大小木牌。上有篆字,背都和莫突并不识得。
洛乌站起身对着篆字读到:“啊?‘归德司戈’!这是…这是…府兵的令牌啊!”
“这帮汉狗!今日誓要为我儿报仇!”背都箭步冲出,就要进城去寻仇。
莫突上前拽住,道:“大哥!汉人狡诈,你若只身前往,定然没有好处。咱们先上山,叫上人,再杀回去!”
背都咬咬牙,挤出一句话:“好,听你的!”
莫突转过身对洛乌道:“洛乌,你便来山上一起过活吧,虽然清苦,却也快活,胜过与那汉狗一起!”
几里的山路,三人各有心事,没说一句话,洛乌不断的抽泣,背都时而失神,脚步蹒跚,时而沉稳,步履坚定。莫突紧跟着大哥,望着背影,几次想出言相劝,却都欲言又止,换来一声声叹息。
临近寨前,一位妇女疾奔而来,卸下背都身后的弓箭,一打眼看见了浑身血污的洛乌和莫突手上的人头。这部羯族人,长居山林,性格凶狠,且游离于汉族律法之外,虽不是强人盗匪,却也见识过杀人,此时声音不禁有些发颤,但也不似汉家女子惊讶呼喊。
“是洛乌么?!怎地这副模样?”
来人正是富勒的母亲,洛乌心中有愧,眼神躲闪,不敢相视,更是不敢搭话,只是哭腔有些抑制不住。
富勒的母亲心中犯疑,对着莫突,道:“二叔,你…你手中拿的又是谁的人头?”
莫突,看着身前的大哥,一语不发,只是将手中人头的发缕越攥越紧。
富勒的母亲,心中越来越沉,可能已经料想到什么,却又不敢细想。畏缩着望向背都,苦苦的说道:“背都,儿呢?”
背都深吸一口气,却不看妻子,冲着寨门大喝一声:“摆香案,正堂议事!”
洛乌连逢灾患,终于到一落脚处,好像正喝着水呢,便睡着了,睡梦中有熟悉的声音,有熟悉的容貌,似在争吵,又似欢笑。洛乌昏昏沉沉,睁开眼,自己正枕在一中年妇人的腿上,这正是自己的母亲啊,母亲轻抚着自己的肩膀,满眼含泪,深情无限。洛乌半睁着眼,含糊的说道:“妈妈,妈妈,父亲呢?”
那妇人一愣,回过神来,难抑制的眨眨眼睛,还是让一滴泪轻砸在洛乌的额上,她手指轻轻拂去,道:“儿啊,睡吧,咱不管,让大人们去吧。”
妇人的手并不细嫩,但在洛乌头上轻抚,却有无限浓情,洛乌很是舒服既暖暖的,又有说不出的安逸,不知不觉间又香香甜甜的昏睡过去。
日上三竿,洛乌在吵闹中惊醒,拨开门帘,寨中没了男子,尽是老人、妇孺、孩童在呼喊躲避,富勒的母亲抢入门来,焦急的对着洛乌道:“富勒,躲不开了,快跑吧!”
洛乌一时糊涂,道:“婶婶,我是洛乌,不是富勒!”
富勒的母亲点点头,“你是洛乌,今天开始你也是富勒,为了你自己活着,也为了富勒好好活着!快跑,从小路跑!”
洛乌虽不知为何要跑,但看得出,这是拖不得的,赶忙笈上鞋,富勒的母亲在洛乌的腰间塞上两个馕饼,眼泪就要掉下来,一边推着洛乌,一边道:“听妈妈的,一定要活着!”
洛乌从木栏下方钻出,顺着富勒妈妈指的方向向山下逃,不多时,身后便想起了“剿匪立功”的喊杀声。
洛乌怔住了,呆呆的望着渐渐冒起的浓烟。一夜间,自己家破人亡,富勒全族受难,这是生而为异族的天谴么?
“活着!好好活着!”经历的这么多,洛乌也记不得这句话是自己母亲说的,还是富勒母亲说的,但这句话好似刀锥斧凿般刻在心上,洛乌拭去眼泪,暗暗发誓,这一日泪已经留的够多了,然而并没有换回一条性命,从今以后便不再流泪。
几月间,洛乌与猪狗抢食,破衣烂衫,疯疯癫癫一路向西。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向西走,但是向西跋涉的感觉就像和富勒同行一般,并没那么孤单。这一日途径小城,洛乌见路边小摊贩着白馍,也不言语,伸手便抓塞进嘴里。
老板与伙计看的急了,将他推到在地,大吼着:“小兔崽子,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洛乌好似没有听见,手里的白膜都攥碎了,嘴里依然大嚼大咽。
伙计一时气的不行,骑在洛乌身上,大叫道:“今天让你这小叫花知道小爷的厉害!”抡起拳头便冲洛乌挥去!
“哎呦!”伙计拳头上突然吃痛,急忙缩了回来,一枚铜板掉在眼前。
“这孩子也怪可怜,饶了他吧!”一声慈祥,悠悠扬扬,一位道人近在眼前,可这声音却如此绵长,仿佛置身空谷,听那山外的朗朗清音!
一句话后,老板和伙计不知为何,这怨气便突然散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相视而笑,面容祥和。几位靠近洛乌的便欲伸手去搀扶他,不嫌其脏,不厌其恶。人人皆有变化,唯独这洛乌,推搡开别人,依旧趴在地上大快朵颐,全然没有抬眼看看这为他解围的道人。
“咦?”这道人略有惊异。弯腰亲自去搀起洛乌。
这道人细细打量,见洛乌身材虽然清瘦,却不失魁伟,此刻衣着狼狈,神态却越愈发坚定,满脸污泥却难掩眉清目秀,举止可笑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刚刚这道人以内力暗含道家清明之音影响众人,然而对这小乞儿却毫无触动,足见其意志之坚,胸府之深。
“你叫什么?”这道人对着洛乌微微而笑。
洛乌静静的望着道人,一言不发,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洛乌眼中时而含着泪水,委屈无助,时而怒目圆瞪,凶神恶煞,时而又清明透彻,返璞归真。
道人缓缓的松了一口气,道:“不说便不说吧,知己所欲,明己之非。从今天起你便叫‘承明’,快随我走吧!”
这一老道一乞儿,说了些似懂非懂的话便携手飘然而走,周遭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注:腰牌制度直至宋代才发展完善,故事情节所需,各位读者一笑而过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