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哥哥来找我,手中拿着一本紫色烫金的纪念册。
“熊老师死了!”哥哥劈头就给我一个晴天劈雷。“他立下遗嘱,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医学院!”哥哥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接过哥哥手中紫色的烫金纪念册,熊老师那清瘦枯硬的字体映入眼帘:人活百年必有死,或卧于土、或焚为灰,虽属情常,然则废矣!余患国厚恩,愿离魂之日,捐躯为医学发展略尽薄力。”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个面善,发稀、清癯的形象。他是我哥哥的老师,也是我记忆中最亲切的人物之一。
上中学的时候,我非常淘气,惹了祸就去找哥哥。一天,我冲上楼去找哥哥,把他的书撞掉了,我拾起来,大声地念书上的签名,“熊中——火。”“煜”字我认不得,就有边读边,无边读中间。
“小同学,你念错了。煜,玉石的玉同音,焰是小火,烜是中火,煜,大火,显耀的大火。”熊老师文绉绉地在书上比划着。我被他镇住了,“熊老师,一个字还有这么多名堂?”
“二毛……”哥哥在楼梯口喊我。熊老师见状,悻悻地走了。
“不要叫他熊老师,他历史上有问题。”哥哥威严地对我说。我的逆反心理很重,哥哥的话没有吓唬住我,反而使我对熊老师产生了一种神秘感。
不知什么时候起,学校里就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上劳动课,都由熊老师带队。大概有劳动改造的意思,熊老师并不介意,总是不声不响地扛着锄头,悠闲地观赏着田园风光,慢慢地跟在我们后面朝田里走去。我们在田坝里捉蚂蚱、追蝴蝶、抓鱼虾,他就一个人在田里慢慢地锄草。有时,我玩倦了抬起头,远远地看见他秃了顶的头在阳光下发亮,总觉得他怪可怜的。一天收工,同学们要把锄头全部交给他扛,我不同意,就和他们打起来。后来我被同学们推到河里。我从河里落汤鸡似的爬上岸,同学们已经跑光,只有熊老师阴沉地坐在阿边,幽怨地背对着我。似乎落水的不是我,而是他。看到他的这幅样子,我的忧愤也就消溶到水中,我抱起了全部锄头,悲壮地往学校里走去。
在“**********”的日子里,熊老师一直没有达到“炮轰”的规格,每次都只有“火烧”或“油炸”的缘份。可是他一丝不苟接受批判的殉道精神却叫我终身难忘。记得那次批判王校长的斗争会上,作为陪斗的他,胸前挂着反动教师×××的黑牌,头上黄豆大的汁珠颗颗地渗出来,双脚在瑟瑟地颤抖,脸色苍白得已经失去血色。我猜想他肯定站不长久。果然,他昏倒了,黑板发出“哐啷”的响声,几个红卫兵把他拖进一间教室。不一会儿,他自觉地出来,又挂上那块显得很大很方正的黑牌,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我下乡的前夕,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在球场上碰到熊老师,他把我拉到墙角边,恳切地对我说;“去吧,孩子,好儿女志在四方!老夫老矣,不然跟你们走出这小小的学校,到广阔天地去,也不枉了却此生。”我当时想,说得好听,要是轮到你,就不会说这样的漂亮话了。后来,留在学校的哥哥给我写信,说他把熊老师送到了高寒山区,这老头真怪,并无怨言,还很乐观。这时,我才慢慢地回味起熊老师对我说过的话,觉得有些道理。
几年以后,我回到昆明。听说熊老师平反恢复了名誉,还作为民主党派的代表到BJ参政议政。我邀哥哥一起去学校找他,期望听到他的教诲。然而,他只问寒问暖,支支吾吾,几次把话题扯到生话小事上,我和哥哥很失望。几天以后,哥哥收到封厚厚的信,是熊老师写给我哥俩的,他在信上说,你们都是大人了,不敢贻误后生,经过慎重考虑,建议我们从读书做起,他还开了长长的一串书名。
从此,我和哥哥开始读书。翌年,哥哥考上夜大,我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
现在,熊老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作为他的一个编外学生。只留下几缕轻烟似的缅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