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秀花重新摇摇晃晃下地走路已是半月之后,木春的坟上长了浅浅一层草。亏得牛二嫂帮忙。地里的活牛二叔干着,自己的孩子牛剩已十多岁,家里除了养猪忙一点,没其它的拖累,这些日子就带着喜哥。喜哥不认生,况且牛二嫂的家是跑惯的,晚上睡觉,只不过抱到隔壁一间屋子而已,也很少闹。后来,又到王奕涛那儿打了一针,再用青草调理着,烧退去,咳嗽也一天天见少。木安的女人代着说点客气话时,牛二嫂头就直晃,邻里么,我们家墙上打个洞,就通到秀花屋里去了。
两个月后,秀花上了一趟坟回来,脸还是煞白煞白,但毕竟带着喜哥到邻村领了绣花的活儿。木安的女人跟木安说,总算好了,有了干活的心,就有了过日子的心,她和喜哥的日子正开始过呢?亏得木春生前把那屋子弄得堂堂皇,想必还积着那么一点儿。再说,他在外省还有半个饼干厂,人虽去了,总得算点什么还给人家女人吧?
木安说,我正想着这事,我到乡政府找个懂世事的人问问。
牛二嫂把绣花的绷子搬到秀花屋里,说你这儿宽敞也干净,我跟你搭个伴儿吧。
两人绣着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牛二嫂折开绷子上绣好的一件毛衣时,说,秀花,有句话,不知你爱不爱听?
二嫂,你我之间,还有不能说的话么?秀花半抬起头,手还在飞针走线。
人么,不如意事有八九,日子得好好过。喜哥就是你的宝,你得用心带好他。
秀花点点头,叹了口气,这是当然。
我觉得,最近你没怎么管喜哥,我看着他野啦。
野了?秀花停下针,他闹人啦?
也不是闹人,喜哥一向乖巧得很,能闹人么?就是他一向乖巧,我才可惜,你不知道,他最爱拿着小剩的画划划拉拉,一划就是老半天,我看是着准是个好苗子。喜哥还不到两岁,你得顾着,以后就好办。要像我们家小剩,小时候任他闹去,养成个小混混的性子,除了抽竹枝,还能怎么样?
二嫂,到底什么事,你快说。秀花按着绷子不动了。
见秀花真急了,牛嫂忙笑着,也没什么事,他一个两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事。就是最近有点怪,喜哥不大听话了。喊他吃饭,喊他洗手洗脚都得喊几遍。有时就是喊几遍他也不睬人,没听到似的,只顾着手里的玩意儿,非得大了声半装着生气,他才抬起头。要是以前,甭管是谁,一叫喜哥喜哥,他颠着小脚,叭嗒叭嗒朝你走来,笑嘻嘻挥着小手,别提多逗人了。你说喜哥喜哥,你最喜欢歌儿,唱唱歌呀,他小脑袋一点一点,呀呀呀的,能把小曲哼个大概。最近他不哼了,话也说得少,倒来倒去就以前那些话。秀花,你说,是不是前些日子的事吓着他啦,你那个样子,他小孩子儿心里能不害怕?
秀花揪着双眉沉吟,二嫂这一提,她真觉得是那么一回事。这几个月她把喜哥撇到一边,真伤着了孩子?这几天她也感觉到喜哥没以前那机灵劲儿,也没放在心上。这会二嫂一说,她转头一看,喜哥正坐在一堆柴前,把小木棍当笔,在地上胡乱地画。她跟二嫂也谈了半天话,喜哥一直坐在那儿,没出过声。他头上沾着一根柴枝,衣服和小脸都脏兮兮的,本来胖乎乎的他黑了,也瘦了。秀花鼻子一酸,几乎要抡起手刮自己两巴掌。
喜哥,喜哥,到妈这儿来。秀花放下绷子,半蹲着招呼喜哥。
喜哥低着头,继续划拉。
喜哥,你来,妈在这儿。秀花嗓子哑了,嘴唇颤抖。
二嫂拉住秀花,你别这样,看又吓着了孩子。
喜哥不要我了,前些日子是我没顾管,他不要我了。秀花抽泣着。
说的什么话。二嫂拍拍秀花的肩膀,两岁的孩子有你想的那样杂?喜哥,来,二嫂这有糖。
喜哥头动也没动。
二嫂和秀花对望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看到各自的疑惑。秀花扑过去,把喜哥抱在怀里,喜哥亮晶晶的眼珠子带着笑意,盯着秀花,朝她摇着柴棍子,似乎在说,妈,怎么啦?看我这笔!
喜哥,你喊妈,喊妈。秀花把头埋在孩子胸前。
喜哥不喊,就是笑。
二嫂说,这孩子最近很不爱说话,难得开口,也就那几个简单的字。她把喜哥接过来,对着他,喜哥,你喊妈……
妈,妈。喜哥张了半天嘴,喊得挺吃力的样子。
秀花抹着眼睛直笑,她指着绷子,喜哥,你学,绷子,这是绷——子——
喜哥不说。
二嫂指着他手里的柴棍,喜哥,这是笔,写字。你说,写——字——
喜哥盯着她,嘟嘴。
秀花又忍不住呜咽,这可怎么办,他怎么啦?真的在怨我这个当妈的?
喜哥在家里关得太久,性子变沉,我抱他出去走走就没事。二嫂安慰秀花。
妈现在就抱你出去透气,喜哥是闷坏了。秀花抬脚就要走。
二嫂说,这也好,前村今天有人家入宅,看看热闹去,这会儿也许正闹着,让喜哥高兴高兴。
他们来得刚好,入宅的人家正把长长的鞭炮挂起来,鞭炮很长,长长的竹行竿挑着,一直拖到地上,看来这人家家底不错。
这就好,赶上了。二嫂拍拍喜哥的脸颊,让他看着那串长长的红鞭炮。
喜哥爱听鞭炮脆脆地响,也可以这么说,他喜欢的是响声。秀花还坐着月子的时候,只要给他哼哼曲子,他就安安静静地躺着,饿了也不吵,听得眼珠子也不转。几个月大的时候,生人抱过去,只要哼首歌,没有不笑的。木春才给他起了“喜哥”这么个名字。“喜歌”的意思,嫌“歌”字太女气,改成“哥”。再大些时,发现只要稍特别的响声都能让他兴奋地舞手舞脚。
果然,喜哥一见那串鞭炮,就在秀花怀里蹦跃着。
鞭炮响起来了,够响的,啪啪啪炸了好半天。周围的小孩捂起耳朵。秀花看着喜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喜哥直盯着啪啪炸天的鞭炮,没有你像平日那样兴奋地拍手,没有半依到她怀里躲避太响的声音,甚至表情的变化也没有。
鞭炮炸完,烟雾迷茫中,秀花让牛二嫂抱着喜哥,双手在喜哥脑后很脆地拍了个巴掌,喜哥没转过头。她又在他耳边狠拍了一下,喜哥只是头稍稍一动。直到她啪啪啪地拍了一阵,喜哥才把头侧过来。
牛二嫂也愣了,半张嘴,怎么……怎么会……
啊!秀花扯着头发,仰头向天尖叫一声。喜哥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