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秋天的夜风迎着头脸吹过来，虽说不上是刺骨，却也让人的皮肉冷得发颤。随着又一阵秋风吹来，丑春又往角落里缩了缩，他的脊梁抵着背后硬邦邦的墙壁，让硌得发疼。在身子往后缩的同时，他的脖子朝前伸了伸，眼光在开始灰暗下来的夜色中艰难地辨认着，从下午守到现在，厂的大门偶尔也开过几次，但走出来的都不是杨絮。昨天厂里就开始放假了，这是邻居一个也在厂里干活的大姐明明白白告诉他的。今天厂里早停了工，厂里就剩下两个守门的和一两个家太远没有回去，再就是杨絮。丑春想着，不回家，杨絮就得出来买点吃的，总得出门吧。
在夜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丑春扶着背后的墙，艰难地站起来，双腿因为又冻又麻，好一阵子动不了。他使劲搓搓双手，用发热的手心捂了两腮一会，才感到昏昏沉沉的头脑恢复了点知觉。就在他挪出那个角落来到街上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厂里既然放假，没什么活儿干，杨絮应该在宿舍里啊。丑春狠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怎么会糊涂到这地步。其实他如果能想起早上，杨絮妈让他到这儿等杨絮一起回去，他自己那个差点失态的高兴劲，就不会对自个儿的糊涂奇怪了。
街上已经满是灯火，更衬得夜空漆黑如墨。很显然，这个时候再到杨絮宿舍门口去等，不但等不出一个什么结果来，还可能被误认成神经不对头的家伙，让人赶走。丑春决定明天一早再来等，好歹杨絮总该出来吃个饭什么的，工厂停工，宿舍里的食堂应该也没有开伙。
亏得丑春的家就靠着镇子，一会儿到了家。第二天，又能赶早就进镇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丑春赶到毛巾厂宿舍门口，找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有意无意地踱来踱去。来的时候，丑春是跟远近村子挑菜的农民同一路来的，农民们脸上羡着笑意，挑着空筐回去的时候，丑春还没见到杨絮的身影。周围的面馆，饭摊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丑春抬头一看，日头正正地往脑顶射下来，怪不得他一阵阵发晕，怪不得影子让他踏在脚下，这中午的大日头怎么就没有半点秋天的样儿？哦，是午饭时间了，丑春想着，大概杨絮早饭在宿舍里吃点什么对付过去吧。早饭总是很容易对付。
这倒让丑春想对了，工厂停工，又没有回家，杨絮觉得这一天就格外长格外闲，杨絮在床上懒到日头在床头跳跃，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在柜子一角还摸到一包面，泡了开水，将就着把早饭就对付过去。洗过碗，坐在床头，拿着喜哥送给她的那只木雕小马把玩。这一把玩，思绪就纷纷扰扰，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最近跟喜哥联系不上的疑惑与苦恼，妈说的别拖喜哥后腿，好好跟丑春过日子的矛盾全涌上来。要不是同样没有回家的舍友买东西回来，喊了她一声，她大概到太阳落山还要继续这样发呆。
舍友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说路太远，爸妈又刚好出门，回不了家，只好用刚领的工资慰劳一下自己，衣服零食买了不少，不过现在还是想吃点正餐。她扯起发呆的杨絮，让她跟着出去买点饺子，回宿舍边吃边欣赏刚买的新衣。杨絮把小马塞进被窝，站起来时也才感到饿得双脚有些发软。她理理头发，跟舍友关了房门，边聊边走出去。
丑春早上就喝了碗稀粥，加上整个上午不停又蹲又踱，附近面馆的味道传过来时真有点受不住。他本想走进面馆，又想着，这面馆的门有些偏，坐在里面吃面看不见宿舍门。他转身走出来。四周望了一圈，发现再走一小段路，拐角处有家卖棕子的，虽然远点，但还是看得着宿舍门的。就是它了，他大步走过去。琢磨着，趁现在还早，买了棕子先到门前守着，这个时候杨絮最有可能出来吃饭。免得错过了这个好时机。
走到棕子店前，丑春要弯腰去挑棕子时，还回头看了一下那门，没人出来。他转过头，伸手去接老板娘装好的棕子，并把钱给了老板娘，等着她付钱。
与此同时，杨絮和舍友并排着走出宿舍门，向街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丑春买过棕子回来，边剥开棕子慢吞吞地吃，边斜着他盯了一个上午的门。几个棕子吃完，脚边放着一小堆粘乎乎的棕子叶，丑春想着这样放着总不太好。望了望，街对角有个水泥框起的垃圾堆，便把棕子叶拢成两把，抓在手里，走过去把们扔在垃圾堆里。他完全不知道，就在他背后不远处，杨絮和舍友提着饺子，说笑着进宿舍去……
天再一次黑下来的时候，丑春几乎不再抱什么希望，他甚至怀疑杨絮是不是跟到厂里的朋友家里去过节了。但他没走，不是蹲着就是站起来稍稍踱踱步，眼光也没有离开那个宿舍门，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儿，大概是一种习惯。他看着太阳一点点落到街上的房子后去，灰色的夜色一点点染着小镇，心想着等太黑了就回去，仿佛他在干着一件了不得的活，时间限得紧紧的，只有天黑才有下工的资格。
就在走过跟前的人影开始模糊的时候，杨絮走出宿舍门，她想着再买点什么凑和今天的晚饭。她的人影闪出宿舍门的时候，丑春呆了呆，擦擦眼睛，刷地站起来，急冲冲地迎上去。
杨絮看到有个人影站直了，朝自个儿走过来，那样熟悉的场景，是喜哥在那儿等着她！胸中有什么轰然熄炸开，几乎像孩子那样欢呼着冲过去。
杨絮，终于等着了你。丑春惊喜地喊了一声。杨絮猛然站住，半张着嘴迷茫着脸一时弄不清怎么回事。最初的恍惚过后，她晃晃头，面前的喜哥突然变成丑春的样子。如果是在白天，丑春一定能看清杨絮眼里那份委屈得想哭的失望，这份彻骨的失望肯定要让他寒心。但他现在看不清，他只看见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反而紧张起来，两天等待的固执与勇敢消失得无影无踪，吱唔着，过节，等你回家。你，你妈让我接，接你……
杨絮彻底清醒了，听说是妈让他来的，心里的气忽地冒起来，这成什么啦？但她抬头看看发暗的天，语气淡淡地问，你什么时候等在这儿的？
早上和昨天等错地儿，在厂门口那边。丑春说起来对自己的糊涂还挺不好意思。
杨絮本还在怨着，为什么迎上来的人不是喜哥。但听丑春说昨天等到现在，心里一动，倒有些不好意思。她走近丑春，看着眼神躲闪着的他，微笑着，这次我不回去，要在镇上好好逛逛，你赶快回去吧天黑了。
不。丑春抬起头，说到这个声音一下子响了，家里不远，中秋是大节，你得回去的。你哥在外头回不来，你再不回去，家里怪冷清的。
杨絮想想也是，呼了口气说，那好，我明天就回去。
不行，今晚得回。丑春站得更直，抬起眼睛盯着杨絮。街边的灯这会儿全开了，杨絮很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畏缩已经不见，有种认准了死理的拗劲儿。她转过身子，静静地背对着他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