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牛二婶住院的第二天,申锐提议说牛二婶伤得这么厉害,最好还是通知一下牛剩,看他是不是回来一趟。牛二婶急了,说千万不能,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剩儿出去时身上就带着借来的一点钱,出门在外,要坐长途车,要吃要住,还不知是不是一出去就找到了活儿。要是他真找到好活儿,挣回点钱,他会寄回来让我还给人家的,我的剩儿我知道他的。他出去这么长时间,没有半点消息,也不知怎样?这会再让他回来,不是让他干着急么?要是回来没有车费,那更难缠……牛二婶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申锐不敢再提这事。
沉默了半晌,牛二婶说,我这老婆子现在可拖累了邻里,还有这不懂事的金光,都烦了大伙了。这住院的钱,以后……
秀花站起来,拍拍牛二婶的手背,二婶,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几十年老邻居,说这种话我听着不舒坦。申锐这孩子是想着让牛剩回来你心里头好受些。你不愿意让他回来,喜哥就是你儿子。木春走的这些年,你不也把他当儿子了吗?眼下,你只管想着身上的皮肉快快长好。在外头再好,也不如在咱的破窝里方便。
亏得听牛二婶的,没把这消息告诉牛剩,他这会儿真让他妈说中了,连自个儿都顾不过来。
躺在矮小闷热的窝棚里,牛剩一阵阵发晕。接连一段日子在大太阳下挥铁锹,送泥沙,使他全身发软,一停下来就感到眼前的东西在左左右右地晃。开始那些日子,一下工,他就像饿狼,把分到手的馒头、米饭和青菜吃得精光。这些日子不知是怎么的,连饭也吃不下,一下工就想躺下,满身粘乎乎的汗呀泥呀虽然极不舒服,却懒得去清洗。那得跟工友们排很长时间的队。干脆脱了衣服,直接躺到床上去。可想睡又睡不沉,一直就是迷迷糊糊。迷糊之中让工友们喊起来去上工,迷糊之中重复着习惯性动作。但他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监工已经吼了他好几次。有一次连脚手架上的工友也骂开了,牛剩你不怕死呀,在工地上也不多带着眼睛,刚才要不是我眼快,脚下那块石头就砸到你头上去,要了你的小命。
下了工,再强扯住牛剩,探探他的额头,细细端祥了一阵,说牛剩,你这是中暑了,走,跟我买几颗药片去,再到凉茶店喝碗凉茶,褪了这暑气。
没事,没事,我躺躺就行。在家里种田不也忙活一天,哪能就有什么事了呢?牛剩避开再强的目光。
那不一样,在家里喝的是山上下来的水,清凉。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水土不服。这病可大可小,你别小瞧了他。身子不行,怎么干活。
牛剩不声响走回窝棚,一头躺下去。不是他不领再强的情,他现在哪能一轻易就买药片喝凉茶。出门时,借来的那点钱除去车费,所剩无几。到这座城市时,他几乎是空着身子来的。幸而在家里干惯了重活,练得一个壮实的身子,工头很快留下他当打杂的小工。工地有临时搭起来的窝棚住,有粗糙的饭菜供应。牛剩很高兴地想,这就行了,供吃供住,那挣来的钱不就是净嫌的吗?他打算着一个月后领了工钱就寄回去,让妈还给人家。剩下的还能给金光买点麦乳精什么的。
他觉得浑身是劲,几乎当场就想挽了袖子开始干活。但几天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先是工地只提供窝棚,并不提供床。工人们的床有的用几条板凳搭起来,有的干脆就是一块木板。每人的床小得不能再小,能转个身就不错了。再强先领牛剩到地摊上买来一张席子,一条廉价的被单,两双胶底鞋。被单牛剩本不想买的,可再强说别看白天闷得要命,咱们睡的木板就铺在泥地上,下半夜地气上来,能冷得你打颤儿。买回这些东西,牛剩的身上就空了。往回走的时候,他心里满是懊恼,觉得太破费。可想来想去,想不出这几样东西有哪一样不是必要的。想到刚刚已经拒绝先用再强的钱买蚊帐,心里好受了些。
但睡了几夜后,他知道那天不买蚊帐是一个大错。他们睡的窝棚搭在未开恳出来的荒地一边,夜里蚊子成群。挂着蚊帐的工友还经常让蚊子钻进帐里,咬得鼻红眼肿,更不必说牛剩这样一张光床板了。他用整张被单蒙住身子,还是不行,整夜与蚊子周旋。几天下来,神情憔悴,乖乖跟再强去买了顶蚊帐。这回是再强先垫的钱。再强在这支队里已经干了好几年,算是一个技术工,工钱比牛剩高不少。
刚刚干活就欠着人钱,牛剩浑身不得劲,每天拼了命地干。但几天后他什么也干不了了。在家里干家活赤着脚习惯了,在这工地上要穿着胶底鞋,汗流到鞋里去,鞋子粘在脚上像粘了一块沉沉的膏药,极腻人。牛剩干脆摔去鞋子。走起来轻快多了。但只提了几桶水泥,他就呲牙咧嘴地抱着脚摊坐在地上。
一根长长的铁钉扎进脚底。铁钉是废弃的,弯弯曲曲,长满铁锈。工友们不敢帮他拨出来。再强只好把他送到附近的诊所,让医生帮着夹出来。医生说得打针,预防破伤风。牛剩不肯打,这药费都是再强掏的,再打针,得欠他多少钱。再强扯住他,说牛剩,你别倔,这破伤风可不是小事,你是小钱不使,留着使大钱?是我带你出来的,你要出了事,我还怎么回去?
最终打了针,洗了伤口,上了药,全是再强垫上的。牛剩一瘸一拐往回走时,垂着头开不了口。再强说别死心眼,那点钱算什么,等领了工钱,你缓得过来就还,要是家里急就以后再说。
受了伤,那几天上不了工,牛剩整日躺在窝棚里,吃着消炎药,揪着头发发呆。他觉得自己没疯掉可真是奇迹。
工钱是压了一个月才发的,开始那两个月,牛剩所有的用度几乎都是再强在负责。他想不明白,当初在家里,一天到晚也吃得肚儿圆,怎么就不用花几钱?来到这儿,也没吃上什么,这儿一点,那儿一点,钱就使出去了。
现在,已经在这干了几个月,终于还清了再强的钱,身上留着一点。家里是完全顾不上了。他本想着再这回该转过运来,再熬一个月,寄点钱回不难了吧。没承想,这鬼天气,都入秋了,还热成这样。一不留神,水喝得少了,身子就撑不住,他的身子板在这儿怎么就那么多毛病。
他暗暗告诫自己,这回千万不能跑诊所。他觉得这儿的诊所全是黑店,一次小小的感冒,跑一次诊所,当在村里去王奕涛那儿跑十多次。他要再跑一趟诊所,下个月又不用寄钱了。
吃了饭,再强回窝棚,见牛剩还那样昏昏沉沉地躺着。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扯着就要走。牛剩浑身没劲,任再强扯出窝棚。但嘴里念唠着,不买药,不买药。
再强说,倔鬼,不买药。带你去一个熟人那儿,不花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