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这天，喜哥正埋头雕着一块红木椅的靠背，老师给他领来一个陌生人，大约三十五六岁，很精明的样子。他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喜哥刻了一会儿。趁喜哥雕得入神，转过脸，朝老画家微微一笑，不易察觉地点点头。老画家便带他到另一个屋子去，拿出很多雕好的成品，让来人看。这些成品里有老式眠床的横眉，有雕了完整故事的小屏风，有神像……总的来说，木质都很一般，但刀法却是令人满意的。这能从来人不断发亮的眼睛里看出来。老画家捻着胡子，坐在一边自得地笑。
半晌，这年轻人抬起头，定了锤似的拍拍手，笑着说，老伯，这人还行，就让他给我干吧。是您介绍的，工钱我会尽量放高的。
老画家哈哈大笑，侄儿，你跟你父亲可太不相像了。你父亲不及你精明，你不愧是响当当的肖老板。我这个老友的儿子看来有大出息啦。
肖老板晃着手，老伯，别笑侄儿了，生意人么，可就是这样。你们老一辈是德高望重，神定气闲，我们小一辈的看着世界，眼都花了。
话也说回来，工钱可不是你尽量放高的，这喜哥虽然是哑巴，但他的心活泛着呢。这刀法，这手艺，是值钱的，你是识货人，不必我说得太明白。
肖老板随着哈哈大笑，什么都逃不过老伯的眼睛，惭愧惭愧。
老画家把喜哥带到肖老板面前，让他跟着老板到厂里领活，说他的手艺算是学成了，从今往后能靠着这手艺挣钱养家。
能自己挣钱养妈了。这对喜哥来说，是这几年来梦里都想着的。他叭地跪下，咚咚咚一连给老师叩了几个响头，这两年，老师教他画画雕刻，供着他吃供着他住，妈每次送来的东西，十有八九老师是想办法送回去的。现在又帮他找工作，他想不出如今除了叩头，还能怎么说出心里的感激。
老画家扶起他，欢喜之中又满脸忧色，喜哥，能靠手艺挣钱，这当然是好事。不过，可别单单为着挣钱，别把你的画画和雕刻单单看成是手艺，那是艺术，是要灵感的。挣钱之余，千万把让自个儿荒废了，你本该有更高的追求，别浪费自己的才华。要不是你情况特殊，我真不愿意就这样让你去帮人家干活，你是我收到的最有灵气的学生。老画家深深叹息，看着眼前这个眼里半汪着眼泪，因为与外界接触少，比实际年龄显得单纯得多的大男孩，不知他是否真正理解自己的意思。
喜哥又深深鞠了一躬，其实他懂老师的意思，这两年，在这儿，他不单单是学了手艺，跟着老师，受他的熏陶不浅。又老师这儿看了不少书，他心里想的事远比外人认为的要多，要深。他已经有着属于自己的想法。面对老师的忧凄，只暗下决心，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肖老板的工厂离喜哥家不远，就隔着一个镇子，喜哥跟大伯借辆独轮车，到肖老板厂里把木材领回来。老师介绍的这活很灵活，可以把木材领回家，按要求雕刻，完工了再把成品送回厂里。有点像秀花领毛衣回家绣花样。
领回来的有椅子靠背，有组装的屏风，有寺庙的屋檐……这种手工雕的东西在大城里昂贵而走俏。肖老板用不高的工钱雇手艺人，这些纯手工的东西，一经他转手就成了堂堂皇皇的奇货。
喜哥领回第一批木材时，秀花跑到村口去接。她和前来帮忙的絮儿边笑着往家里抬木材，边不停地互相叮嘱，小心，别碰了木，别摔了，那头再高些，磕门框了。
秀花很快把一直关着的西侧房收拾出来，喜哥的工具搬进去，领来的木材搬进去，再加上几把厚敦敦的椅子，就成了喜哥专门的工作屋。秀花第一次感到这座宽大的房子很有用。喜哥第一天在工作屋里忙起来时，秀花准备了些白糖大米到村头祭了土地神。不时地放下自己的绷子，跑到屋门前，看喜哥拿着刀埋头在木头上刻画。她几乎不敢相信，才半天时间，那木板上就有模有样地有了鸟的形状，有了花的影子，有了人的手脚……一切都出于喜哥的手下，她的儿子，已经会挣钱养活自己了。他这样雕上一天，要当自己埋头绣花绣四五天。是的，这样喜哥是能养活他自己的。或者还能……成了个家。
最后这个念头是小心翼翼溜出来，又小心翼翼滑过去的。她怕想得太扎实，老天会嫌她贪心，再来个她料想不到的难事儿。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整整衣服，默默念叨着，咱喜哥有福气，碰上这么个好老先生，学了这么个好手艺，不淋雨，不晒日头，比起种田来好到天上去了。仿佛这样上天就能听到她的表白，继续给喜哥以福气。
想归想，她还是忍不住笑眯眯地盯着一边低头绣花的絮儿，这是个好女娃，就她最看重喜哥，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孩子……她又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自喜哥领了活儿到家里干，絮儿就把绣花的绷子端到喜哥的工作屋里。（絮儿刚初三毕业，对于一个女孩子家，念到初三算是不错了。高中是不再念下去的。暂时在家里绣花）她说不知怎么的，跟着喜哥一起干活，针线也扯得特别快。大概是看着喜哥干活卖力的劲儿，她也有劲儿了。秀花便忙不迭地点头，说絮儿，你只管把绷子放这儿，喜哥一天到晚闷在那屋里干活，也得有个伴儿的。要不，就在这儿将就喝碗粥吧。婶子没有好菜，但管你吃饱。
絮儿说，这哪能，别说太扰了婶子。家里那边我妈该说我了。——絮儿没说，就是她把绷子端过来，妈也没好脸色。小时候她跟喜哥来来去去，妈还挺疼喜哥的。他长人惹人疼，又机灵，还帮着妈干活。可这两年她不知为什么不太喜欢喜哥了。喜哥一去，她是客客气气的，可不热乎了。絮儿过来找喜哥，她也不住念叨，说什么丫头家的，别老往外头跑。絮儿知道妈不乐意自己找喜哥，有时就找借口出来。这些可不能让秀花婶知道，要不，她又该难过了，以为我妈嫌喜哥什么呢。
喜哥后来又去领了一次木材，眼看这一批干完，就一整月了。算起来到时能领不少工钱。絮儿和喜哥歇息的空儿，拿一支铅笔，在纸张上算得欢。絮儿朝喜哥竖起大拇指，喜哥，你挣的比村子里哪一个都多。这一年，喜哥刚满十八岁。
喜哥盯着纸嘻嘻地笑，他想着，领回工钱，立即让大伯帮忙，带妈到县上看眼睛。他在家干活的这段日子，看着秀花，她不再熬夜绣花了，白天也绣一段时间就要歇歇，可她的眼睛好像没怎么好转。
那天，半晌时她给喜哥和絮儿煮了点花生茶。把盐当成糖，拌在花生茶里，咸苦得两人直打颤。絮儿趁秀花不注意，往花生茶里加上好多水，两人才勉强喝了些，余下的暗地里倒到隔壁家的猪槽里。絮儿不让喜哥说，怕秀花知道了伤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