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宫。
凝云轻轻地跨了进来。
皇后微微倚在凤纹的金脔座上,凰衣霞披,似睡非睡地眯眼瞧着一屋子的大大小小。朝着一张张花似的面孔望过去,她心里只恨不得亲自一个个的揉青掐紫,看她们还拿什么巴巴地勾引皇上。
佳婉仪来的早,正拉了凯婕妤闲谈。凯婕妤眉眼清秀,性格柔弱,似总是一副怯怯的模样,进宫之后久无圣宠,却也无意去争,只老实地安分度日罢了。
二人正说的起兴时,佳婉仪见她神色一黯,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身后,于是回头一看,立刻生出一丝鄙夷。
是兰才人。
正是春风得意的她身上穿件大红色的软绸夹袄,明眸灼若星辰。
整个景澜宫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兰才人在众人的注视下似乎未觉丝毫尴尬,只昂着头,快步向前走到皇后座前,屈膝跪下,洪亮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愿皇后福贯东海,永葆惠泽!”声音抑扬顿挫,清亮悦耳。
这话虽说的不咸不淡,倒也算恭敬有加。
皇后自然不会领情,长长地“哦”了一声,尖酸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兰才人。你侍奉圣上忙了这些天,想必累了,请安免了也罢,倒是承蒙兰才人还把本宫这个皇后放在眼里,本宫却是受不起了!”
说罢唤了声霁月,道:“还不快看座,要累了我们兰才人,圣上怪罪下来,我们这些人的脑袋可是不够砍!”
皇后话里似夹枪带棒,只说的兰才人一阵难堪。可惜她怎敢跟皇后顶嘴,只讪讪地答道:“谢皇后娘娘关心。”不平都写在了脸上,撅着嘴,面上涨的通红。
其他嫔妃心中的嫉恨怕是不会比皇后轻,虽碍于身份,不敢如此挑衅,但也冷言冷语,指桑骂槐地出着气。她们中大多数念着皇上对兰才人只不过两天新鲜,她断不会成什么大气候,所以并不像一般对得宠嫔妃那样曲意奉承。兰才人气不过,眼中已是噙了泪水。
佳婉仪见了,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轻声安慰道:“妹妹别伤心,受宠本就惹人嫉妒。宫中生活难,多忍着点才是。”
兰才人听说,简直是又惊又喜。她断未想到佳婉仪会这般贴心地安慰她,不由又红了眼圈,低着头说:“姐姐教训的是。兰汐失仪了。”
佳婉仪玉雕般精致的面孔上泛起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涟漪。
她温柔地拉了兰才人的手,柔和道:“妹妹若是不嫌弃,就多和姐姐走动走动。都一般的年纪,姐姐也想找个斗闷的人儿说说知心话。”
兰才人受宠若惊地谢了。
又过不到半个时辰,众嫔妃们都请过了安,皇后坐正,温颜道:“众位妹妹们也累了,各自回宫用膳吧。路昭容、佳婉仪和洛贵嫔留下来陪陪本宫。”
凝云一惊。宫中人人都知道她与皇后不睦,皇后平时便连这个面子也不屑做了。今日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为何会留她用膳?她面上平静地谢恩,心里面慢慢琢磨着。
不对,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正费解的时候,一旁的佳婉仪也颇感诧异,自己对路凝云一直注意的很,怎奈她行事小心谨慎,并没见出过什么漏子,皇后这早膳,就算是场鸿门宴,也摆的无甚道理。
众人正各自思索的时候,宫女们已端上了早膳,莲叶羹斟在海棠冻石蕉叶杯中,并乳白色的菱花糕,金黄色的如意糕,淡绿色的绿豆糕,一片清香逸散。
乌木三镶银箸与白玉金丝底的盘子远称不上景澜宫的上品,仍已够嫔妃们开眼了。
如此馔玉美食凝云却吃的食不知味。惴惴不安的等着,等着。
终于来了。
皇后最先吃完,漱了口,凤眸在她面上飘忽几番,别有用心地笑问道:“本宫这儿的饭菜想是难以入口,怎么昭容妹妹吃不下去似的?”
凝云唇畔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定了定神,只柔声回道:“回娘娘的话,臣妾这两日肠胃小恙,看着这一桌子美食,口水都流了出来,怎耐身子不争气,饱不了口福,可是懊恼的紧呢。”
一番话天真烂漫,满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皇后似也挑不出错处,只意味深长地瞧着凝云,开口道:“妹妹大家出身,一向知书达理,本宫道不会做出不敬之举。原来妹妹是不舒服了,瞧这茶饭不思的样子,似还病的不轻,不然本宫真要当妹妹是目无尊长了。”
凝云不明就里,感到皇后仿佛话中有话,怕其中有什么陷阱,想了一想,便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肠胃上的病就如同牙疾一样,说不出多大的病,难受上来却是厉害的很。”
皇后略一怔,朝一旁正看好戏的佳婉仪默默地使了一个眼色。佳婉仪立即会意,便关心地开口道:“昭容姐姐向来体弱,这些日子又协助皇后娘娘治理六宫,费了不少心,需好生休息一下才是。”
凝云心里暗道,闹了半天是想罢我协理六宫之权不成?
当年她封昭容前,皇帝便刻意让她多学着些六宫事务。这一年她也一直协助皇后管理六宫,不知不觉的,她已经在宫中织成了一面权力的网。今日之事,是自己的势力已被皇后发觉吗?
皇后似乎皱了皱眉,但很快便舒展了,又换上一副体贴的腔调说道:“佳婉仪所言极是。你该静养一段时间,可别累坏了身子。”
凝云暗暗冷笑,这二人一唱一和,可真是默契!绝不能让她们这样轻易得逞,于是道:“皇后娘娘这样关心臣妾,是臣妾的福分。这些日子所赖娘娘治理有方,后宫中一片祥和宁静,兼无宫宴或册封等的大事,臣妾倒不至于疲劳。”
皇后嘴角隐隐透出一丝笑意,道:“妹妹不记得了,下月初,可是有件大事。”
凝云不解。
“选——秀——”皇后一字一顿道。“既然妹妹身体不适,不如本宫亲自下旨,就许妹妹在毓琛宫中休养可好?”
凝云怔了一下,马上便记了起来。是了,自己竟不记得选秀的日子了。三年前,她正是通过选秀进了宫,并凭着显赫地家世和皇上的宠信,入宫不久就被封为了路嫔,可是莫大的容光。
朝廷的选秀每年一次,按例需皇帝、皇后和一名从三品以上嫔妃列席。前年她便作为贵嫔参与了选秀,而去年由于选秀之时正赶上南方洪灾,朝廷无暇顾他,这事便搁下了一年。
今年又到了时候。
选秀对于她们二人来说都是了解对手,招兵买马的机会。秀女们都是有心计的,谁在选秀上保了谁,谁就必得成为谁的羽翼、帮手,谁也便可以得到谁凭位高为自己带来的庇护和方便。
佳婉仪端起一碗茶呷了一口,掩饰住自己嘴角的笑意。皇后是想格了路昭容的秀签,自己从中拉拢新人,培植势力。所以她才逼路昭容在众人面前承认了身体不适,若是现在她转而说自己无碍,便是犯了欺上的大不敬之罪,皇后便可拿住不放;但她若就这样投降,不啻于放弃了发展势力的先机。
想到这里,佳婉仪微微偷看凝云,只见她额头上闪着点点汗光。果然,精明如她也想到了这一层。
佳婉仪不出声地一笑,这可是进退两难了,且看她怎样应对。
景澜宫中的气氛静的出奇。
皇后见凝云低头不语,心下得意,忙唤了霁月来,朗声说道:“传本宫懿旨……”
“且慢!”
如惊雷一般,座上各人皆是一惊,齐齐向说话的人看去。
凝云在众人的惊视下缓缓站起,向外跨了一小步,然后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皇后一惊非同小可,忙道:“妹妹这是做什么?都自家姐妹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霁月,快扶昭容娘娘起来。”
“臣妾有话要说,请娘娘明鉴。”凝云激动道。
“起来再说无妨。”
凝云这才站起来,将心中拟好腹稿的话娓娓道来:“臣妾入宫到现在将近三年,以平庸的资质,竟幸运地得到圣上的宠幸。这三年来,六宫之中的姐妹们对臣妾无不关怀有加,真真有如亲姐妹一般。
“尤其是皇后娘娘,对臣妾多有照拂,嘘寒问暖,无不周到。还记得两年前臣妾大病一场,更是托了圣上的洪福和娘娘的悉心照料,事事关心,才得以痊愈。由此,圣上和娘娘对臣妾不啻有着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凝云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意在暗示皇后,其实她们两人心中都明白的很,两年前,正是皇后使人在她的茶中下了药,险些要了她的命。皇后心知肚明,立刻心虚地动了动。
凝云顿了顿,接着说道:“臣妾痊愈之后,一直不敢忘记圣上和娘娘的恩情,只盼着有机会哪怕是赴汤蹈火也要报答。因此,臣妾是心甘情愿想为圣上和娘娘尽一点微薄的力量,怕的惟是没有机会。
“朝廷选秀大事,按例应由一名正三品以上正妃列席。怀欣皇后早逝,后宫中正妃除了臣妾,只有安妃姐姐。但安妃姐姐生性淡泊,只痴心向佛,诚心为朝廷祈福,不问他事。皇上也早下了旨,许安妃姐姐幽居,不以琐事扰之。由此见,只有臣妾可当此任。”
凝云暗暗观察皇后的神色,见她俏容一凛,便心道自己猜的没错,她正是想以安妃换掉自己。
安妃性子谦和,从未和任何人起过争执,必不会在选秀上逆了皇后的意。
“如今娘娘体恤臣妾,让臣妾休养,臣妾自是感激涕零,不敢有违。但臣妾微贱,世人不明就里的责备臣妾不懂规矩事小,但若有那奸佞之人,错怪了娘娘有争权之心,错怪了朝廷不按例办事,可就事大了。”
皇后的脸色越加难看,凝云的话似有所指,她又不好发作,只得勉强答道:“说的是。”
“因此,臣妾甘愿牺牲这三尺薄命,也要保全娘娘的贤德之誉,朝廷的恪行之理。”
说罢,凝云重重地磕了个头,玉额紧紧地贴在了地上。
景澜宫又静了下来。
一个多时辰以后,佳婉仪轻轻踏在满地黄花堆积的小径上,本是默默地走着,突然轻轻一笑,绕进了道旁的菊堂中。堂中开满了满园的金菊、红菊、紫菊、白菊,皆是各类中的名贵花品。
姹紫嫣红,远远望去,似一团五光祥云,娇艳欲滴,配着几缕翠绿的叶子,当真如仙境一般。
景澜宫中的早膳草草而终,吃的糊涂的人有,看的明白的人却少。佳婉仪又领会似的笑了,这哪里是用膳,分明是看戏。
安琪是个心眼通透,伶俐乖巧的丫头,对宫里的争权夺利也见了不少。见佳婉仪又无故发笑,心道一定与刚才的事有关,看看四下无人便道:“奴婢愚笨,主子可是为路昭容的事心扰?”
“你不愧跟了我这么长时间。现下没有旁人,只我们主仆,那我也来问问你,你对今日之事是怎么看的?直言无妨。”
安琪咬咬嘴唇,道:“皇后先发制人,逼的路昭容只能在放弃选秀和大不敬之罪中选一个,可谓高明。路昭容接下来的那番话,倒是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中间不乏对皇后的敲打甚至威胁。短短片刻便拟出此妙语,可见她是聪颖过人,只是……”
“只是什么?”
“皇后对路昭容的嫉恨由来已久,断不会因为那几句忠心之语就心软的。”
“正是。什么‘体恤臣妾’、‘贤德之誉’,在座每个人包括皇后自己都明白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路昭容根本也没想用这些话来说服皇后,她了然的很,皇后在这件事上是不会改变态度的。在这件事上,只有两个人有决定权。皇后这关过不去,”佳婉仪说给安琪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想要改变,她只能去说服另一个人。”
“主子是指……皇上?”
“只可能是皇上。”
“那又为什么……”
“刚才你也看到了。若路昭容不出那番话,皇后立刻就可当众下旨让她‘休养’,以此为借口软禁了她。如果是这样,那即使她再去求皇上,皇上也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而她声泪俱下的说了那番话后,当着众人的面皇后便不好再坚持了。至少在当时,她不会下旨。”
“可是皇后娘娘的态度没有变。她完全可以在任何时候换下路昭容。”
“没错。皇后正会有这样的心理。这样,路昭容便赢得了时间,先求皇上允许,那么皇后自然也没话说。”
安琪目瞪口呆,道:“主子英明。奴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点。”
佳婉仪却神色一黯,喃喃地道:“我也是想了这许久才明白,可路昭容却在当时那样紧急的情况下,将事做的如此周全。这样一个精明的女子,我哪里是她的对手?”
“主子放心,胜负还未定,机会总是有的。”安琪安慰道。“现下,主子要如何做?”
佳婉仪知道安琪指的是什么。她是皇后那边的人,自要帮助皇后对付路昭容。略一思忖,她答道:“这浑水我才不趟。”
安琪又是不解,只见佳婉仪快步出了菊堂。回到了小径,佳婉仪遥遥望着不远处的朱红金纹屋顶。
御书房。
皇上快要下早朝了吧,这一仗,不打也罢。安琪还在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她又是自言自语地念道:“只怕是要趟也迟了,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