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我就知道了他那句话的真意。
方婕妤保住了性命,被贬为庶人,赶回方府。三日之后,他借口婕妤回府时手脚不净,私窃宫财,命人搜查了相府。没有搜检出宫财,却搜检出了方丞相私铸的兵器。他轻轻松松革了方丞相的三十万兵权,统统握在自己手中,使权利集中于皇帝,消灭了心头大患。方丞相势力已太强,不可久留。他对方婕妤的一点点好,不过是为了麻痹方家。
他降重罪于方婕妤,不过是为了刺激方丞相,让他在愤怒中失却冷静,公然藏兵于府。
而最后,他顺着我给的台阶走下来,不杀方婕妤,是让这警惕再度麻痹,这些兵器安安稳稳的在相府存着。最后,将方婕妤遣返还家,是为了找借口进行最后一击,彻底消灭他怀疑的人。
他说:“溥畅,谢谢你。朕知道会是你。”
他知道我的性子,定会为无辜的人说情。
他终究待我不薄,我为方婕妤而进谏,让我在六宫的口碑进一步交好。人人都说,思晴贵妃是仁善已极的贤德娘娘,后宫有主如此,皇帝可无忧。
而他,也铲除了异己。
姐姐,他不会变心,他半点没有移情于方婕妤,他心中,只有你。他对那个有三分像你的女子只是利用,利用完后毫无可怜的丢弃。
他变了,坚硬如钢铁,残忍如刀剑。
那件事后,他废选秀,甚至一度要废了后宫。他只有两个皇子,却不肯再纳嫔妃。
初一、十五,每月按例该招幸皇后的日子,他会来我的延禧宫坐坐,只是饮酒谈话。未醉时,谈的是天下;醉后,谈的是你。
他醉眼朦胧的喃喃……云儿,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要你,我要你回来……
我听着,安慰着,千方百计说些温暖的言语。
日子一点点久长,岁月流逝,他却可以祭奠你那么久,五年,八年,十年,不再用人命,而用自己的心。他将自己的心一片片切碎,烧成灰,洒入天际,直到整颗心都烧尽。而我,是唯一的见证人。
你刚去时,有人说,他的苦大约也就如以前失去怀欣皇后的苦一般,过个三五年便会忘,再爱上别的女子。然而他们错了,我所知所见,是十年的岁月,他没有忘掉你,却近乎为你忘掉了他自己。
若熙曾来探我,一杯月府秋茗饮罢,她问:“溥畅,我不懂你,看着你爱的男人思念别人,忍受他将‘思’这个字强加在你头上。你作为一个女人,在这爱中,舍弃了所有的自我。你甘愿当他治疗相思病的药引,陪着他燃尽心血?你求的到底是什么?”
求的是什么……
我想了许久,对若熙道:“我所求,唯有保全今生所见的最真最深的爱,这样我会开心。因此,最终我求的,只是自己开心。”
若熙匪夷所思的盯视我,朱红金羽蝉薄袖沙沙擦响,她揉按着手中的和田玉盏,一双杏瞳豁然如光。她笑笑,说:“何溥畅,我林若熙就因此才输给你,也因此,才输的甘心。你可有一刻会不开心吗?有一刻会遗憾吗?”
我摇头,着实没有。
若夏者纯,水畔芙蓉,香远溢清,平凡方见玲珑心,娉婷仙子凌波魂;不负,天许梦圆人相全。
姐姐……你在遠方還好嗎?
天許夢圓人相全,我才知道這首判詞……我還記得你輕柔的聲音,依依的衣袖,婉約的笑顏。
從前,我替他保護你。
今生,我替你守護他。
大愛希聲,可容萬物。姐姐你這樣說過我呢。
可我哪有那么好?我的愛,只容得下自己一雙潔凈的眼罷了,由此,便不許世間半點污垢。
在你去后,我陪他走了十年,陪这段相思,走了十年。
敬元二十八年,他亲征驾休以西的大宛,我却在这个霜天濛濛的暮秋,染了风寒。总有些事可开心的,即使染病,即使他不能来看我,也一定有。选秀那年,素心殿中,我看着枝桠的喜鹊,绽放在这深宫中的第一个笑靥。
从那时到现时,竟笑了十五年,不曾伤心难过。
我不是有机心有智慧的女人,仅仅不想害人而已,却没有受过半点苦痛,以低微的出身,平凡的相貌,简陋的才华,一步步从小小的晴贵人高升到如今的思晴贵妃,掌控六宫,有口皆碑,让后宫平和无恙。我膝下有可爱的怿纯公主,真心爱戴我这个养母。
我结交了真心的朋友,若熙那样骄傲到目中无人的女子,说她输给我,而且输的甘心。世玙也长大了,他喜欢我,不亚于喜欢将他养大的若熙。
还有他,九五之尊的皇帝,对每个人冷酷严苛,却肯对我说真心话,肯对我吐露他埋藏于心再不公示的感情,当我是他的妹妹、知己。
而最重要的,是我依旧是那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何溥畅,我没有因为后宫而变得阴暗嫉妒、不择手段、心机重重。我用我的仁心和道德去交换别人的仁心和道德,女人不会为难女人,善良可以改变一切。即使他给予我的是与皇后持平的待遇,是“宠冠后宫”,也没有哪个嫔妃使手段来害我,她们说,贵妃娘娘值得,比任何人都值得。
若熙笑说,连最最蛮横霸道的丹芳淑妃都真心佩服思晴贵妃,不敢质疑,她们怎敢?
我在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一刻,上对苍天,下对黄土,都问心无愧。
我来的洁净,走的干净。
对任何人的一生,这都足以继续开心,继续对着那清灯圆月,樱树枝桠,绽放如少女时一般澄澈无尘的笑容。
还有,我见证了你们的爱情,见证一个帝王在他最爱的女人死去后的悲缅,十年如一日的记挂思念,痴心不改。
在我弥留的最后一刻,手忽触到了一丝温暖,随即被那温暖和坚实所包围。是他回来了,凯旋而归,听闻贵妃病重,他还没卸去盔甲,还没放下刀剑,还没洗去身上的尘土血迹就赶来了延禧宫。
他坐在我床前,握着我的手,另一手揽住我双肩,将我拥入他怀中,与他从战场带回的热烈豪迈贴在一起。
“溥畅……溥畅……”
他在唤我的名字……将我的手放在他唇边温热,亲吻我的额头,如初见时那个温润如玉的哥哥般的皇帝……
“溥畅……朕知道的,朕知道……”
如冬末春初,冰河中解冻的第一道素痕,伴着轻微不入耳的咔嚓一声,我模糊的知觉最后一刻清晰。
他又说他知道,可,知道什么呢?
若熙问我,你可曾遗憾过吗?
我几乎猛然惊醒,是的,是有遗憾的。不,我不要遗憾,终生无愧于心,亦要无悔于心;终生对别人善良谅解,我也不要压抑自己的任何情感。我抬眼看他,微启了唇,话语希微却清晰。
“陛下……溥畅爱你,很爱很爱你……一直爱你……”
舒出此生最美的笑容,光在那一刻散尽,碧霄之上多了一抹微弱的芒星。
天地间净净流沙,十年的等待,并不足以完成渐渐绵长的爱恋。或许再过百年,莘莘众生会懂得惜取眼前人的珍贵,也或者,继续追逐那痴心的坚贞,最终苦尽甘来。
唯一肯定的是,这百年之间,已有个孤独却不落寞的女子,羽化成仙,带着比爱情传奇更伟大的人生传奇,月下九泉,如星辰般绚然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