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
头顶的天空三度碎裂,雨将倾,风已稠,娇花飘摇,池影散乱。
凝云身着一袭水蓝珠翠云纹鱼尾曲裾,绣的幽兰出雪。她夹紧披肩,只道前几日还是轻寒的可人天,如今冬季脚步愈近,天气也愈发寒的彻骨了。
轻轻在福香亭内坐下,坐看风雨起,卷了残阳最后一抹温光。她笑叹,如此的景象也不知看了多少,再如何的波澜,她也该宠辱不惊了吧。
要是此时……有人能陪便好了……
耳畔的明月铛叮咚响动,竟也是狂风奏出的嘉华乐章。
双眼渐渐朦胧了,她忽然那么想念路府,想念爹,想念先生,想念年幼时的点点滴滴。
低头拭泪,再次抬头,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隐约印入目中。她轻轻坐直,细肘抵在了冰冷的石桌上,纤手托腮,一双静眸默然注视。
纷乱雨幕中,她纵是看不清他,也看的清他手中的水晶凤池。
水织成的珠帘遮挡了一切外物。亭中,终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你……怎么会在宫中?”她诧异道。以龙晟如今的身份,怎么能如此自由的出入宫中?
“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不记得了么……你还欠我一盘棋未下完呢。”龙晟笑道。
“那是个笑话。”她冷然道。提起三番棋,便不能不想到任芙。想到任芙,又是在她心中划了狠狠一道。
原来让她引狼入室的人,不只婉依一个。
她惨然一笑。“任芙,是我的错,婉依,是我的错,玉牌,也是我的错。你瞧我竟犯下多少错?”
“不要责怪自己了。我的错……大于你的。”
凝云瞧瞧他。叛变那夜,他亲手杀了自己昔日的好兄弟,她对此事亦有知闻。瞧他平素的毅目现在揉了些青晕憔悴,便也知他心中的苦了。
她隐隐不忍,劝道:“恩怨多是天意,但善恶自在人心。五年前的事……当时也只能是那样做,五年中的事,也是为大局着想。有人偏偏因此邪了心性,不是你的错。”
龙晟一惊,思绪恍然梦回。
八年前,满夜空的孔明灯,那个不相信神明的女孩,忧然道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那个女孩如今长大了,越发倾城倾国,越发冰雪聪明,然而,眉间凝的忧伤,似乎是一点也没有变过。
他笑了。
“小姑娘……还是许个愿吧。”
小姑娘?凝云一怔。记忆似有片刻闪回,然追溯了许久,仍不能找到完整的轮廓。
他笑笑,眼中登时溢满了深情。当时没能实现你的愿望,如今,我如何能再次看着你永失自由?
“那盘棋是他替你下完的,本不该算。因此,你还欠我一盘棋。”
她愕然。事到如今,他还念着那个荒唐的一世之约不成?
“不过一盘棋罢了。哪来那么多犹豫?”他笑道,修指夹起一粒黑子,落于盘中,瓷晶相碰,声音清脆。
她思绪一瞬萧散,竟有些莫名的星点希望在跃出心中的隐霾,转瞬即逝。
纤指轻动,捻起一粒白子,落下凤池。
雨下的越发大了,冰晶夹杂其中,打在雕栏玉柱上,玲珑作响。
每走一步,他都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爱极了她那皙手托兰腮的娴静柔影。香息渐迷蒙了水晶的方格,他使出一手策流后,她陷入了长考。
天色逐渐暗淡起来,还不到夜晚,然而乌云层积,埋葬了满天的流晖。大雨倾盆许久,水流成千道百行,如同汇集了人间所有悲泪,怆然流淌。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霆轰隆爆开于九霄之上。
天地之间刹那光亮,转眼又是黑暗一片。
凝云的手指微微一颤,棋子落下,本就溜滑的东西,撞在棋盘上,滑落在石子地上。
“够了。”她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干涩。“够了,我要回去。”
雷声再次自远空响起,她战栗了一下,心砰砰跳着,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亦站起身来,挡在她面前。
“我并没打算让你回去。”他眼中写满了万分的坚持。
“你……什么也不能改变。”她亦是坚持。“无论是什么凶险,自我回宫那日,就决定了要面对。你知道吗?他说……他说要我做他的皇后呢。我爹是清白的,他是被叛党杀害的,我信他,我信他!”
她不要离开龙胤,死也不要!
“让开!”
龙晟惊诧了。他只得看着凝云奔入雨中,奔向那个她死也不要离开的人。他苦笑了,实是他的命啊,八年前,他让那只孔明灯飞离;一年前,他让她回到了紫禁城。
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次机会可以让他浪费呢?
她看到了他,方才闪电划过天际那一刹那,世间一息光明,她看到了他。
裙角渐带满了泥泞,衣衫已经透湿,她仍跑着,直到他终于听到了她呼唤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她便扑入了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
雨声响彻身边,她不得不费力提高了嗓音。
“你为什么要转身走开?是你叫他来的吗?是你叫他来带走我的吗?你不是相信我的吗?你不是相信我爹的吗?你怎么可以把我推给别人?你怎么可以……”她泣不成声,只是捶打着他的胸膛。
他紧紧地将她拥着,试图为她遮挡着如刀剑般下落的雨丝。
只是……不说一句话。
她惊恐抬头。他为什么不看她的眼睛?他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儿……”
“我不要离开你!不论发生了什么。”
如云乌发已被大雨冲的散乱,钗碧脱落,妆容不再,她的面颊冰冷苍白,血色尽无。眼见她娇躯如滂沱中折翼的雨燕一般单薄,他如何不心疼?
然而,方才锦阳殿中,惊也惊过了,怒也怒过了,疑也疑过了,如今他如何能面对她?
不,不,不能在此刻……
“云儿……我们回宫再说。”他简短答道,仍让她依偎在怀中。
毓琛宫。
秋涵伺候着凝云更了衣,宵碧浅蓝绡,紫纺流云,侧带流苏柔坠,朴素洁雅。头发重又绾了髻,秋涵为她梳着头,双手有些颤抖,不过是簪上一枝琉璃珠玉簪,竟几乎弄乱了她的发髻。
凝云不能佯装不知。
淡然一笑,她心道,看来,头顶的天空又是摇摇欲坠了。
老天爷的戏码,倒真是玩不出花样呢。
“他也不肯说,你也不肯说,都是要我急死才甘心么?”
秋涵落泪了。“主子……皇上他是信你的,不管路丞相如何,他是信你的……”
凝云猛地站起,握住秋涵双肩。
“查出了么?我爹……他是被叛党杀害的对不对?秋涵……你说,是不是?”此刻她一双水眸浮影风掠,浪泓翻涌,写满了惊恐和迷疑。秋涵不语,只是默默流泪。她越发狂乱了,喉中含着一声尖叫,却不能叫出来。
龙胤那样可怕的眼神,他看到龙晟拦住她竟会转身走开,他那样地抱着她,却不看她的眼睛,难道……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她甩开秋涵,疾步走到了外殿。
他仍然在那里,纹丝不动背对她站立着,衣衫也尽湿的。
不过几个时辰前,在那素织屏风后面,她也是背对着他的。如今,这样相似的情景令她心慌了。
“你……跟我说啊。”她无措地揉着十根纤指,心中一阵凉似一阵,剜心裂骨的疼痛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他依旧沉默着,却不知这沉默咬食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痛不欲生,却无法可想。
他长叹一声,声音冷硬。
“吩咐下人准备碗姜汤,方才淋了雨,你身子又一直弱着些……早些就寝吧。”
话未落地,她仍怔怔地立着,他却已离去了。
不知立了有多久,秋涵端来了一碗枣姜红糖,深色的浓浆,水气盘旋。
暖暖入口,甘甜舌尖,衬着丝丝辛辣,心头通体,却仍是冷的。
“秋涵……我还是冷呢。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她跌坐在地上,寒靥绽放,只让人一阵阵揪心。
秋涵抹抹眼角,转身入殿。再回来时,她身后跟着桃蕊,桃蕊怀中是个睡的香甜的婴孩儿。
凝云蓦然抬头,世玙粉滑的细嫩小脸映入眼帘。静眸含波,她定定地看着儿子,心中风起云涌。
秋涵微微观察她神情,只愿襁褓中的儿子能给此刻心灰意冷的她些许力量和安慰。
“玙儿……最近我竟问的少了,还乖么?”
桃蕊因笑道:“乖是乖,一天不见母妃也只安静的,不哭不闹,笑的也多,可人儿着呢!”
柔致微笑浮起凝云眉间,她伸手接过了世玙。“哦?笑的多吗……是嬷嬷照顾的好。不见母妃也很安静……看来,玙儿许也不需要我这个母妃的呢……”
桃蕊一怔,暗骂自己仍是说错了话,杏目忽闪了几番,不知说什么是好。
凝云见她发窘,温声笑道:“不是你的错。我自己知道的,爹也是我害的,他也是我害的,只愿……不要再害了玙儿才好……”
话到后半,语息越发飘离无根,正似她此刻的心。
桃蕊止了许久的泪终是落下。“请主子不要这样自苦。皇上对主子的心,连奴婢都看的清清楚楚。路丞相反逆已证据确凿是不假,但主子是不知者不罪,怎能……”
凝云倏地站起,静眸含怒。
“怎么叫作我是‘不知者不罪’?那是我爹,父女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此生姓路,便不能与路家脱开关系!”
话甫落地,殿内霎时的安静,让每个人措手不及。
秋涵此时已回复冷定了。
“主子既是这样说,就更该放的下。如今……一切只看皇上的心,不是么?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其余的无从改变,那么还有什么放不下?”她定然一笑,“说到底……什么都不由己的时候,才更该洒脱。”
凝云定定瞧她许久,不再言语了。
就寝前,她小妹妹似的任秋涵牵至床头,朱红鸳鸯合欢的锦衾,在烛光下依旧暖光流彩。东窗有依枝,挂得疏星莹灿。乌啼清霜,当萧瑟换了清瑟,她竟不再敢有怨恨。心旌战栗,她轻抚青梅睡袍,瞧着秋涵吹熄了烛,幽幽一叹,闭目聆听,哀乐竟在心中处处,环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