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府司马刘启用亲自安排的接风宴,金薛王李四大豪门,列席的自是江都府里有头有脸的商贾大家,虽说是接风宴,大家心里却一清二楚,分明的鸿门宴却得笑着来吃,菜是刘启用接了太白楼的柳橱子来府里做的,酒是柳巷酒坊的陈年老曲,借了杏雨花馆的的地方摆下了三桌酒席,风雅意趣不一而足,可惜人人心中一把算盘,都是夹着尾巴装人,这再好的酒进到嘴里,便失了味道。
“尚书大人从江宁府千里赶来,辛苦了,来来来,草民敬大人一杯!”
“尚书大人喝了李翁的酒,却不喝王某的,这是看不起在下?”
那刘启用在陪席,不是今夜的主角,不该揽的事绝对不会多出一分力,于是,不过三巡,所有的人都聚在沈邵面前等着敬他一人的酒。
“且慢!既然诸位的盛情难却,本官今日便不醉不归。”说完哐当一声响,沈邵手中的酒杯在地上一砸,随后又抱起桌上的酒坛就罐了一口:“爽快,爽快!来人,给诸位换酒,国难当头,大丈夫当用热血祭酒,齐心协力抵御外敌才对!”
“是啊是啊,齐心协力抵御外敌,大丈夫当时如此!”众人响应道。
“诸位能这样想,便是南唐之幸,前线的兵需粮草可就看诸位的了,下官在此代众将士多谢了!”一句话说罢,沈邵便对着众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沈大人何必如此?这都是大伙分内之事,只是如今世道不景气,生意难做啊,别家不知道,单我们这盐业,可大不如前了,上上下下又有这么多人要养,难啊!”
“可不是,我们也是如此,上月的税银一交,余下的就没个几两了,这个月已过半,才有一笔进项,你说这让人怎么活啊?”
一时间接风宴便变成了诉苦会,沈邵也不说话,只专心听着。
不一会儿,便有人起身道:“大人,许是吹了夜风,小人身体突感不适,为了不扫诸位兴致,先行告退,改日小人再做东赔礼了。”
半刻钟后,又有人走上前说:“请容小的告退,家中还有九十岁老母病在榻上,实在放心不下啊!”
沈邵一一准了,不到一刻钟,二三十人的宴席零零落落的便只剩五六个仍坐在那里未动。
沈邵端坐桌前默默喝着酒,有人走上前坐在他的身旁的椅子上,沈邵望了一眼,来人穿金戴银,手里握一尊白玉佛把玩着,玉佛温润有光,应是有不少年月了,与它的主人倒有几分神似。
刘启用拱手道:“游先生!”
那游先生回了礼,对刘启用与沈邵说道:“沈大人,刘大人,若二位大人不嫌弃在下势单力薄,游某倒是愿贡献一点微薄之力。”
沈邵忙笑着拱手道:“游先生何必自谦,有先生为表率,江都府定不会让本都尉失望,大恩不言谢,先生,请!”
游先生连同那留下的五六人与沈邵饮尽杯中酒,约定具体时间商谈后续事宜便宴罢席散,各自离去。
眼见月上中天,沈邵对刘启用说了声去醒醒酒便独自一人牵了马上了街。
初冬的夜空依旧晴朗,只是江都府不再有“市桥灯火连霄汉”的盛景,街角的暗影里有一团团的黑影,那是无家可归而蜷缩着挤在一起取暖的人。沈邵独骑走在大街上,马蹄落在石板路上得得的的响着,他的心随着马蹄声起伏不定。
四大豪门有意推脱,其他望族一味哭穷,看来自己还是托大了,只是如今这情形,虽知事情不可为也必须为之了。
他想起下落不明的莫琳琅,酒意上涌心中又是一阵烦闷,即使是江南初冬的寒风也吹不散胸中的燥热不安。
“沈大人好雅兴!”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这暗黑的夜里传来,加之一身娇艳的红衣,沈邵还以为自己遇到鬼了。
“何人?”沈邵一惊,后背已是汗涔涔一片,他竟然如此大意,对方已到身前自己却没有觉察到。
“不用管我是谁,我只是想告诉沈大人一声,若想你的小琳姑娘完好无缺,还请沈大人亲自去开封府一趟。”
“你是赵悦?”沈邵看清来人,却是一位娇艳明媚的少女。
“沈大人对小琳姑娘好像也不怎么关心嘛,早知道就一刀杀了她算了!”少女明媚的脸上露出杀气,冲沈邵笑道。
“哦?我想姑娘可能有些误会,小琳姑娘虽是沈某的旧识,却并无太多牵连,这几年也就前段时间见过几次而已。”沈邵心头忐忑,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以为你这样说几句我便会信你?”红衣少女抽出腰间短剑,说道。
“信不信由你,沈某不过好意提醒姑娘,别力气用尽,却发现用错了方向,那就可惜了。”沈邵强装淡定,借着酒劲将话说得轻快无比。
“不管如何,你跟我去开封府便是!”少女手中短剑已摆出了剑势,一副若沈邵不去便要动武的态度。
“不去!”沈邵断然拒绝。
少女手中短剑往前一刺,沈邵喝了一声,身后一队士兵拉满了弓呼喝着围了上来。
少女一惊,手中剑势一收,往后一跃便上了旁边的屋顶,转眼便消失在黑暗里。
沈邵酒已全醒,纵马回到司马府,司徒清的信正躺在书桌上。
“我三姐有消息了?”一见面,馨儿便问道。
“北上的路上。”沈邵看完信,连夜进了金府见馨儿。
馨儿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预料,问道:“怎么回事?”
沈邵将一封信递到馨儿的手中,然后做下静静的喝茶。
馨儿飞快的将信看完,按在桌上,也端起茶杯撇了撇茶沫,喝了一口,思忖一番,问道:“这司徒清可是可靠之人?”
沈邵点点头,道:“馨儿放心,既然他能追到楚州,又来信通知我,一定是希望你三姐能平安归来!”
馨儿放下茶杯,说道:“司徒清说赵悦可能与宋廷有关,是三姐查出她的身份,所以才掳走了她,只是依馨儿看此事没那么简单,但至少三姐暂时还没危险!”
沈邵沉思片刻道:“方才赵悦来见我,她以小琳为质,要我北上。”
馨儿心惊,此时已夜深,周围并无其他人,却仍是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那你的意思是?”
“赵光义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岂能北上?”沈邵心中一痛,愤然道。
“那二姐?”如若沈邵说什么民族大义,馨儿定会觉得很失望,然而赵光义杀了沈叔叔,这还真是为难了。
“司徒清追过去了,希望他能及时救出她来!”沈邵黯然说道,将小琳的性命交由他人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只是
馨儿似乎听到赵悦要沈邵北上后,便觉得事情已经明朗了,她并不寄希望司徒清,却仍点了点头,又另想起一事,对沈邵说道:“大哥那边也该交代一番,也好让他有所准备才好。”
和州离采石矶不过十来里路程,是江宁府西线最后一道防线,以沈邵对莫杨的了解,如若赵悦真的拿莫琳琅来要挟,以他的性格,说不定真会为了这个妹妹而放弃整个和州,而一旦失了和州,江宁府就危矣!
沈邵神色不动,边喝茶边说道:“最近公务颇为繁忙,还请馨儿与你大哥沟通沟通。”
馨儿抬眼看着沈邵,诧异道:“江都府各大家不都不愿捐钱出物了吗?邵哥哥还有何事可忙?”
沈邵咳嗽两声,强装镇定的说道:“游家出一万两,张家出六千两,这不是银子是什么?还有你邵哥哥准备亲自****拜访四大家,只要他们中有一人发话,其他人就好说了。”
馨儿见他憔悴的眼神,差点就要告诉他事情真相,却只能说:“邵哥哥,四大豪门的钱粮或许已不在江都府了。”
沈邵神色瞬间便暗淡了下来,无力感袭来,他只得无奈的苦笑一声,叹息道:“能得一分是一分。”
馨儿只能点点头,将下巴搁在桌上长长的叹了口气,想起沈邵对三姐的情义,叹道:“哎,我三姐也是,就算咱们做了对不起她的事,都四年了,再深的仇也该化解了,又不是杀父夺妻,哪有这么小心眼的人,从前咱们三人一起玩的日子多快活!”
沈邵想起了多年前的夏夜,十四岁的莫琳琅经常牵着十一岁的馨儿,将他从梅花桩上拉下来,趁着月色跑到巢湖边,升起一堆火,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鸡蛋埋在里面,随后莫琳琅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湖水涌起一圈圈星光点缀的水波,馨儿揪着沈邵的衣袖兴奋得眼神发亮,片刻后哗啦啦一片水声,莫琳琅举着一尾鱼游了上来,沈邵折了树枝将鱼串在上面,寻了香草捣碎了将汁抹在上面,然后就着篝火将鱼烤的兹兹作响,他记得那时鸡蛋经常被烤裂,莫琳琅将入了柴灰的鸡蛋全推给沈邵,好的剥了壳送到馨儿的手里,自己只吃鱼,他已经忘记烤鱼的味道,却清楚的记得带着烟灰的鸡蛋,其实也很香。
“我走了。”
沈邵突然的一句话让馨儿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呆了片刻,便见他披上来时的黑色披风,推开门迎着夜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