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杨反唐而去,将和州拱手相让,江宁府西线除了一道长江,再无屏障,李煜几日前就已下诏,命沈邵尽快回江宁府。收到圣旨,沈邵便开始整顿清流关驻军,如今和州一失,清流关已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沈邵只留下二百兵力守关,余数全部带回江宁府守城。
雪纷纷扬扬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渐渐歇了,第三日清晨冬日一探头,外面已是一片琉璃世界。到雪止风息,万事俱备,沈邵带着莫琳琅一路过滁州往江宁府而去,平日里军纪再涣散,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有了一些热血男儿的气概,近五千名战士激情昂扬慷慨南下驰援国都。
多日的休养,莫琳琅的脚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两只脚上的疤痕开始生新肉发痒难受,隔着厚厚的马靴不好抓,骑在马上的她便不时的踢了马镫,在马镫子上蹭,一蹭那马就受了惊得得的往前冲去,马蹄在结了冰的路面上踩不实,三步里就有两步打了滑,这一滑吓得马上人身后人都是心惊胆战的,沈邵只得纵马上前勒住马,将她拉到自己马上,二人一骑向前赶路。
“你那日躲开彭城,是打算去和州?”沈邵双臂勒缰,将莫琳琅圈在怀里,在她耳边问道。
彭城便是那日那名彪形大汉,沈邵麾下得力干将,为人忠厚武艺过人。
莫琳琅摇了摇头,却不说话,莫杨反与不反,此时去和州只怕也是空忙一场。如若按最初计划,润州事成后,莫琳琅与馨儿北上,莫杨留守江宁府,到最后时刻入宫押了李煜投降,事成后他便会去开封府寻她们。然而先是莫杨主动请缨要了沈邵的军职,后又有自己改变初衷擅自做主追查赵悦,为赵悦所擒却是意料之外,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沈邵仍旧一身戎装,与宋军对敌阵前是在所难免了,赵悦行小人之行径,于自己并无生命之忧,怕的却是她会对沈邵不利,这始终是块心病,只是如今南唐已陷入三面合围之势中,气数将尽,眼见大仇得报,自己却没有从前那般上心在意了,唯一担心的也不过就是身后这位,当日沈邵说送她回江宁府,她独自离开却是为了赌气,没想过别的,只是觉得滁州近,就去滁州呆着,若是清流关出了事,也可尽快赶到,而赶到后自己能做什么却是没有想那么多了。
只是这些话却说不出口,她知道沈邵对自己始终有那么一点不信任,特别是得知大哥变节之后,虽一如既往的对自己好,那种好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戒备与防范,如同此刻。
“你说赵悦是宋廷的人,那就是大宋朝廷要你了,赵匡胤投鼠忌器?”沈邵见她不回答,也不追问,慢慢的又扯到另一个问题,却避开了赵悦拿她要挟自己一节。
“大哥破坏约定,突然手里有了两万南唐精锐,做皇帝的总要有把柄握在手里才安心!”莫琳琅解释道。
“恩,江湖传言,得莫家庄得天下,赵匡胤早有莫家襄助,难怪近年来肆无忌惮,连破南平南汉,吴越对其俯首称臣!”身后人的语气有些揶揄也有些无奈。
“也不尽然,赵匡胤有勇有谋,是世出的枭雄,天下归之是顺应天理!”莫琳琅不加思虑的说道。
“赵匡胤杀戮太重!”沈邵不以为然。
“李煜心慈,手里却也有我们莫家庄满门冤魂。”莫琳琅心中烦闷,推开沈邵的手就要跳下马,被他用力一揽,又紧紧的圈在了怀里。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无意提这些的。”沈邵将莫琳琅的两只手扣在自己手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
帝王之道,从来不缺杀戮,若没有那尸山血海做垫脚石,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会塌。
唐朝以降这么多年,军阀藩王据地为王,时局混乱,年年征战,民不聊生,要实现一统中土,没有足够的雄心怎么成就大业?何况,哪次改朝换代没有杀戮?
沈邵从小与莫家兄妹一起受教,史书尽读,这些道理怎会不懂,只是张洎与李煜于他有知遇之恩,而赵匡胤于他却是杀师仇人,心中的天平自然有所偏向,大义在前,即使心中深知李煜不是个好国君,也只能说赵匡胤不好了。
莫琳琅不再说话,沈邵也就不去招惹,一路雪景美不胜收,众人却都无心欣赏,就这样踏着雪沫,一行人在傍晚时分便到了江宁府外。
张洎领着一群穿着厚厚实实的官员等在折柳亭,沈邵带着一众副将上前听令。
李煜命沈邵率江宁城原有的四万多南唐军与从和州退回来的五千大军整编,睿王李从景任兵马大元帅,沈邵为副帅,驻守长江一线,三里后便是江宁城西门。
沈邵接完圣旨,便要随张洎入宫,他转头担忧的望了一眼人后的莫琳琅,见莫琳琅似不识张洎一般,默然以对,他又看了看张洎,发现张洎也无异常,这才放下心来,他朝莫琳琅走过去,拢了拢她的披风说道:“你随我一道进城?”
莫琳琅摇了摇头,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这是她第一次说等他,沈邵听在心里,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转身便随着那些官员纵马往城门而去。
雪后的夜分外晴朗,漫天星子被大雪洗尽了尘埃,比往日更加璀璨耀眼,也比往日更加清冷,待到参宿西沉,沈邵仍旧没有回营。
九曲清溪源自钟山西北山麓,接通玄武湖,绕东门在上水门外分流,一道往南绕城墙而过,是为护城河,经莫愁湖入长江;一道入城经武定桥往西卫宫城而过,是为护龙河。
一叶扁舟,迎着朝阳逆清溪而上驶往东门,由上水门过武定桥,在草桥渡口停橹,一红裳女子迈出船舱,走上河岸,江宁府的如梦繁华终究被迫近家门的战火染上一层烟火色,人们的步履都比往日快上了几分。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萧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草桥下有歌女拨弄着琵琶,轻声漫唱的是从宫里刚传出的国主新作。
“沈将军回来了,可惜皇上让睿王爷当了这兵马大元帅,哎!”
“如今皇上怎放心将兵马再交到外姓人手里,和州不是都丢了吗?”
“平日里那莫杨就只会沽名钓誉,当初皇上就不该信他!”
“如今你倒是会说,当初是谁跟在莫杨身后莫公子长莫公子短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他竟然是背信弃义的伪君子!早知如此,我才不屑与这种人为伍!”
“原先有人说什么得莫家庄得天下,看来传言也不过如此嘛!”
“只怕得到莫家庄的是大宋朝,不然咱们南唐也不用这么狼狈!”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连张相都看走眼了!”
渡口一旁摆着一个木棚几张木桌,供旅途上的客人歇脚喝茶,今日桌上坐着的却不是赶路的,而是几个邻里街坊,端着茶碗聊得正热闹,聊的内容正是最近最热的话题。
“姑娘刚进城?”茶博士提着茶壶过来擦了擦桌椅,将红裳女子让到一张桌子前热情的招呼道,这个时节还进江宁府的人可真是寥寥可数。
“上壶最好的茶。”那女子掏出一块碎银扔在桌上,自己拉开椅子坐下说道。
“好咧,姑娘稍等!好茶就来!雨前龙井一壶!”随着茶博士一声高呼,周围齐刷刷的几十道目光全注视到了那红裳女子身上。
“雨前龙井一壶,茶来了,姑娘请慢用!”茶博士倒了一杯茶放在红裳女子身前,搁下茶壶,手掌一抹桌上银子就进了肩上搭的布褡裢里。
“等等,我看今日也无别的客人,这位大哥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水歇息一下,我请!”红裳女子明媚的脸带着笑,有春水融融。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一蓝袍男子在身后笑意盈盈的答道。
注:李煜词《玉楼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