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那驼子桥,已近黄昏,天色阴沉,细雨纷纷,眼看便要落雪了。登桥数了过去,临水那第四户屋子便是张驼子家,远远看去,见一排柳树枯枝下,一个老头正蹲着照顾炭炉,旁边架着一张木桌,一个中年男子正独坐饮酒。
钟离玉下桥走了过去,向老头问道:“这位老伯,请问张驼子在家吗?”老头添好木炭,站起身来,背阔腰直,竟是十分雄武,只听他说道:“我就是张驼子。”钟离玉心下吃惊,不由得又看他背部一眼。
张驼子冷哼道:“我姓张,自小住驼子桥下,叫张驼子有何不妥?难道吃块东坡肉还要去苏先生身上剐不成?”
钟离玉见他的比喻不伦不类,不禁哑然失笑,想那巴蜀一带人人都是耿直脾气,连着那翟掌柜,半天下来就碰了两个钉子。
“你找我做什么?米团没了,要买明早再来过。”张驼子说着也不理会他,自顾自进屋去了。
钟离玉原本以为是那张驼子要找他,眼下却被逐走,正进退两难时,身后响起两声轻叩,转头望去,那中年男子正微笑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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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一心提防着张驼子,也没去留意他,这时看去,这人一身妃色长袍,便连女子穿了也稍嫌艳丽,年岁约莫四十上下,身形清瘦,直鼻深目,鱼尾纹和法令纹如刀刻一般,原本颇具苦相,但眼神柔和、齿如白玉,钟离玉从未见过有人笑得如此好看,便连这初春黄昏的枯柳冷岸,也被他的笑容荡漾得暖意融融。
钟离玉向他点头示意,他又是粲齿一笑,指指天,又指指自己对面,想是要邀请钟离玉落席共饮的意思了。钟离玉这才想起自己已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肚子更饿了起来,这时离去也心有不甘,便不客气,搬了张椅子就坐到那人对面,见桌子摆着一盘五彩米团、一壶酒和一个杯子,指指米团问道:“这位先生,我可以吃这个吗?”那人微笑点头,钟离玉便伸手去抓,不多时,一盘米团尽数落了肚,先前是来不及尝味道,越吃越是觉得果然不错。
这时张驼子捧着托盘从屋内出来,见此状况瞪眼道:“老子特意留的团子都给这瓜娃子啃了?小环你是不是吃了几十年吃腻了?拿你三伯的宝贝做大方。”那唤作小环的男子咧嘴一笑,不断打着手势,张驼子犹自气鼓鼓的,一边往桌上摆菜,一边和着他的手势不断嘟囔着。
原来这人是个哑巴,名字也像他的衣服那么娘娘腔,一个大男人居然叫做小环,真是笑也笑死人了,钟离玉寻思道。
那张驼子气归气,还是给钟离玉添了碗筷,又热了一壶酒出来,这才钻回屋里。
这时天已全暗,细雪也落了下来,如枯柳逢春,柳絮在天空飘飘荡荡,又投进了溪水里,让空气又冷了几分,一里水岸,几十人家,都在这寒夜里锁紧了门窗,把炭火的温暖锁在屋里,只偶尔听见父亲与孩儿的打骂,或是婆娘要丈夫给一个交代,钟离玉和那小环对坐雪中,俨然是另一个人间,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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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浅笑盈盈,给钟离玉倒满了酒,钟离玉一饮而尽,他本不擅此道,只觉这酒虽烫,却酸甜犹在,入口极是明快,想来也是巴蜀一带特产的米酒,却比那绵阳城的好喝多了,况且和这哑巴坐着也不知从何谈起,吃完人家的就走人似乎也不大妥当,这便一杯接着一杯,自己却喝出了心事。
那巴蜀帮、颜老六的事情,眼下乱麻一团,但李三不知死活,明天不管如何总要去找他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定要回来找那晏仲连等偿命。南冥山现在不知怎样了,庞相肯定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帖帖,倒是阿提想必无聊得很,吃完了饭也没人说话,我不在,点心她也定是不做了,只能点烛坐在床边,望着我走的东方……
想着想着,钟离玉不由得叹了口气,突然想到对面还有个人,忙吐吐舌头表示歉意。小环微笑着摇头,又给他添上。这时两人已不知道喝了多少,月亮已爬上柳梢,细雪落在水面也不立即融化,而是薄薄的一层白,流向远方。钟离玉已内力全无,衣衫又薄,肌肤已是冻得发麻,幸好几壶热酒下去,丹田里暖烘烘的,外冷内热,身体好似被切割成了两个世界,红芒和天蚕蠢蠢欲动,各自受到召唤一般,红芒流向寒冷,天蚕爬向炽热,只是苦于在四肢百骸中纠缠过深,一时无法分开。这般若即若离,又是苦了钟离玉,体内好像爬进了成千上万只冰蚂蚁、火蚂蚁,周身乱串,时不时还啃噬一番,让人痛得牙关作响。
钟离玉强忍剧痛,递出杯子讨酒,想要喝醉了事,小环对他的狼狈视若无睹,仍是微笑着伸手给他满上,钟离玉隐隐觉得奇怪,但是什么事情奇怪,又说不上来,仰头饮尽后,又递出了杯子。
小环拿起酒壶,慢慢递了过来,雪仍在下,在他的肩膀和头上积了薄薄一层,他拿着酒壶的手十分修长,骨节粗大,指甲修得短短的,缓缓穿过落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上。钟离玉这时才留意到,酒壶原来并非直直递来,而是被小环握着,在雪花中流动,他的手如轻烟一般,穿过落在两人之间的几十数百朵雪花,最后把酒倒进杯子。正因为这只手极快、极灵活,若不是钟离玉眼光犹在并凝神去看,万万察觉不到如此神迹。
钟离玉方才醒觉,自言自语到:“小环?小环?小环?”想到此处,猛地起身要跑,却见那小环淡淡一笑,双手如莲花绽放般掠过他的身体,他便仰面倒下,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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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转时,钟离玉只觉飘飘荡荡,眼前只有白花花的迷迷茫茫,只觉一股大力正推着自己不知身往何处,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便小心翼翼地提气,却惊喜发现,丹田又是充盈雄浑,内力流转自如,竟是恢复如初。他大喜若狂,长笑一番后,才想起诸多疑问未解,但此时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便伸了懒腰,走出船舱。
入眼是壮阔江面,旭日初升,赤浪翻滚,远远几只渔船,船上渔夫奋力拉网,引得水鸟逐浪,好一副让人胸襟大开的画面,钟离玉正又要提气长啸,耳后传来一个声音:“别叫。”他吓得差点跌进水里,忙回头看去,原来还有一个人背对着蹲在船尾,一身白衣,黑发轻挽,全身纹丝不动,感觉不到一点生气。
这人出现得突然,钟离玉不知是友是敌,多半还是得她救了一命,便也大气不敢出,僵立在船头。所幸无需多时,一条大鱼越出水面,那白衣人手中木条一击一挑,大鱼翻翻滚滚地落在船上,扑腾几下便不动了。白衣人站起转身,青天之下,江水之上,顿时了颜色,不是那晚在船中见到白衣少女还能是谁?
钟离玉看得也呆了,那少女也不以为意,笑道:“你会杀鱼吗?”钟离玉点点头,她又道:“你去杀,我生火。肝别丢了。”
这鱼青背白腹,厚脊无刺,重逾百斤,钟离玉从未见过,清洗干净后也不敢切段,就这么捧去给那少女,她轻笑接过,用刀切了几片,和鱼肝一起丢进砂锅里,又切了三寸见方的几段,架在炉子上炙烤,不时抹一层盐或花椒粉,手脚极是麻利。不多时,一锅鱼片粥和一大盘烤鱼便已上桌,钟离玉早已十指大动,也不顾滚烫,狼吞虎咽起来,那少女却只吃了一小碗粥,便停筷看他。
将桌面一扫而空后,钟离玉才抹抹嘴唇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少女眼掩嘴笑道:“给你做一顿饭,又谈得上什么救命之恩了。我叫商齐,我爹爹叫我阿齐。”
钟离玉正色站起,一揖到地:“若不能尝到姑娘这样的人间美味,留命又有何用?阿齐姑娘这一饭之恩,可远远胜于救命了。”
商齐更是巧笑嫣然,浑没听出其中的轻薄之意,只说道:“你这人还挺有意思,幸得我叫沈叔叔手下留情。”
“沈叔叔?”
“对啊,昨儿就是他治好了你的内伤呀,巴蜀帮帮主,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