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均循着声音的来处向楼上看去,云箨也随之抬头,眸色渐浓。
入眼是一张俏生生的脸儿,眼神灵动,一身青白色袍子,年纪看上去也就十几岁,嘴唇紧抿,抿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哎呀,冲动了。
方洛书其实一出口就有点儿后悔了,可她一向看不惯恃强凌弱,尤其看不惯欺负女孩子,刚刚形势那么危急,她这酒劲儿一上来,就……
现在想想,万一人家惊鸿那是欲拒还迎呢?
唉我这操心的命……
这下可好,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自己,好奇的,惊讶的,不屑的,探寻的,再看看绥王那眼神,恨不得吃了自己似的……诶?等等,我说坐我对面那位,您能别笑得这么明显么,想看热闹也低调一些好吧!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方洛书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拂了两下衣袖,不紧不慢地在众人注视中绕过围栏,一步步走下楼梯,站到了绥王面前不远处。
“这位小公子,有何指教?”绥王皮笑肉不笑。
“哦,王爷见笑了,”方洛书故作镇定,“方才惊鸿姑娘提到的那一位,正是在下。”
“什么?”
不止绥王,几乎在座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愣头青是谁啊?胆子这么大!”
“以前没见过啊,不会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吧?”
“这家伙什么时候跟惊鸿姑娘……”
“啧啧,有人要倒霉喽……”
云箨目光中带着审视,掠过她素净的脸。
绥王牙齿咬得咯咯响,微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最后转向惊鸿:“姑娘,他说的可是真的?”
惊鸿也才从愣神中反应过来,顿了顿,换上一脸歉意的笑,盈盈道:“回王爷,确实如此。”
方洛书松了口气,幸好她肯配合,否则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
“那么王爷,您若愿意继续听琴赏舞,二楼敞亮,佳肴美酒应有尽有,”方洛书一边躬身行了个大礼,一边笑着说道,“若您乏了,就请回吧。”
“你……”
绥王脸色铁青,手中转动的玉石球突然就停了下来。
方洛书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糟了。
她虽然武学造诣不精,但也能见微知著。眼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绥王身后的一个侍卫右手一翻,快如闪电,一枚石子一样的东西直直朝自己的咽喉飞过来。
他动作太过迅速而隐蔽,一切都在一眨眼间,几乎没有人发觉。
完了,来不及躲了。
方洛书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砰”地一声响,紧接着,众人一阵惊呼。
等一下……
不、不疼啊?
方洛书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儿,就见绥王一脸惊愕,而自己前方脚下躺着一把琴,只不过,不是一把完整的琴,而是一把被暗器的巨大力道震得四分五裂的琴。
她立刻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去看云箨,只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轻轻扶着空空如也的琴桌站了起来,说不出的从容。
“王爷,实在抱歉,在下这把琴平日里疏于管教,挡您的路了。”
众人一阵哄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方才电光火石之间,他手起琴出,堪堪挡下了那枚暗器。早听闻忘川公子有雄辩之才,只是轻易不露,而如今瞧绥王那模样,明显是面子上抹不开,估计不会再轻举妄动,于是大伙儿便该喝酒喝酒,该吃菜吃菜,顺便再看把热闹,看那忘川如何落子,下完这场残局。
见他笑道:“这琴虽算不上名贵,却也是我心爱之物,您看……”
绥王一副吃了瘪的表情,眼角微微抽动:“多少钱,我赔。”
“来人,拿纸笔过来。”
绥王皱眉:“你这是……”
“王爷身份尊贵,出门哪里用得着带银两,”云箨缓缓从偏台的台阶上走下来,一边接过小厮捧上的笔,一边答,“另外,既然是为接惊鸿而来,想必心中急切得紧,更是不会带那么多现钱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方洛书立在一旁,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忍不住莞尔。
他将纸张铺好,笔尖蘸饱了墨,扭头看着绥王:“那只好委屈王爷,待会儿在我这字据上画个押了。”
绥王黑着一张脸,拧着眉头,看他落笔,思考,再落笔,忽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且慢。”
云箨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似笑非笑。
“既然忘川公子要立字据,那再添一条如何?”
云箨停顿了一下,点头道:“王爷请讲。”
绥王回头看向方洛书,又看了看惊鸿,凛然笑道:“这位小公子说他包下了惊鸿姑娘,不管他出了多少钱财,本王均出十倍,如何?”
方洛书一愣,心说好啊,这么财大气粗,你哥国库空虚你怎么不帮衬帮衬呢!可他这么一说,公子该如何应对呢?想到这里,不禁略有担忧地对上他的眸子。
云箨不动声色地冲她一眨眼,接着对绥王淡淡一笑:“不可。”
“为何?难道这潇然阁有钱也不赚?”
“王爷说对了,”只见他将手中的笔架在砚台上,拾起桌上刚刚写好的字据,在空中轻轻晃了晃,待墨迹干了,复又放下,“潇然阁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王爷可能不知。”
“哦?什么规矩?”
“只讲先来后到,不讲钱财多少。”
“呵……”绥王眼神带着几分不屑,“一个青楼,堂而皇之地说不讲钱财多少?真是笑话!”
云箨淡然地看着他:“王爷,这潇然阁中往来的都是什么人物,您会不知道?”
绥王一怔,咬牙道:“难道说,连本王也非得守这规矩?”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欲在潇然阁找几个琵琶技艺精湛的姑娘赴其酒宴助兴,可是等了好些时候呢,”云箨拿起桌上笔,往前一递,笑道,“王爷,画押吧?”
绥王恨恨地接过笔,终究还是不甘心赔了夫人又折兵,遂道:“既然潇然阁不缺钱财,那怎么还追着本王索要这把琴的赔偿?”
他笑:“潇然阁不缺钱财,缺钱财的,只在下一人而已。”
绥王皱眉打量他。眼前这个人,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智深不可测,而方才他竟然能够瞬间将琴推出挡住暗器,想必内力也不俗,今日怕是捞不到什么便宜了。
“好,本王画押就是了,”他一声冷笑,“忘川公子,真是不可多得之才。”
云箨拱了拱手:“哪里,不过是青楼里哗众取宠之人罢了。”
扑棱棱——
方洛书循声望去,不知是哪里来的燕子,径直从窗户飞进来,盘旋了几周,又洒然飞去。
南燕归来了。
她有些晃神,直到云箨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公子……”
“没有伤到你吧?”
“哦,无碍,”她左右看了看,问道,“绥王走了?”
“是,”他眼角唇边满是笑意,“你太冲动了。”
方洛书微窘,低下头,说话都结巴起来。
“我,我……”
“可是啊,你做了常人都做不到的事。”
诶?
她抬起头来,眸子亮晶晶的,就见云箨眉眼微弯,看得她心如三月的秋千,那样一荡又一荡。
她慌忙避开这视线,顾左右而言他。
“那、那个,刚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客气。”
看着小厮正收拾着地上那把琴的残骸,她心里又愧疚得不行:“只可惜了这琴……”
云箨笑着看她懊恼的样子,道:“无妨。”
“可是……”她叹了口气,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迈开腿便往门外跑,边跑边喊,“公子等着我!”
云箨欲叫住她,可她眨眼间已没了影子,遂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嘴边笑意渐渐收起。
已经过了吃中饭的时辰,可街上依然飘着袅袅炊烟,就像这灯红酒绿的烟花巷,夜夜笙歌,不眠不休。
路边卖点心的小哥朝她招手,捏糖人的爷爷冲她吆喝,可她看不见也听不见,满心满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家,找哥哥。
正因为她无心看也无心听,也就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跟着的影子。一直到她进了将军府的大门,那影子才消失不见。
与将军府一巷之隔的马车上,绥王一手支着头,一手转着两个玉石球。
“看清楚了?确实进了将军府吗?”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所见。”
“这就怪了,方家公子我见过,却不是这一个。”
跪在地上的侍卫抬起头来,略一迟疑,道:“属下听说,方家小姐喜扮男装……”
绥王微眯起眼睛,片刻后,一声冷笑。
方家小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