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八日晚
豆儿的眼睛近视了,在一米外的地方看不到书皮上的字。原也知道她有些近视,没想到这么严重,她要戴眼镜了。她小时候,我就告诉她,写字看书距离眼睛一尺,可她不听,还说带眼镜好,“我妈就带眼镜。”她对我说。她妈说她管用,可她妈什么也不说。
豆已经五年级了,又换了个班主任,又分了一次班。新学期以来,她多次告诉我,很想原来的老师、同学。我去见过这新班主任,她对我儿的看法同前几位老师一样,认为这孩子精力过剩,不太守纪律,有点小毛病,无大碍。从这学期开始学英文了,我多次告诉她一定要学好,我当年就是被英语拖累,没考上好大学的。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十一日晚
豆今天戴眼镜了,二百七十五度。她戴得很自然,我一直不希望她戴眼镜,可戴上了,也没什么。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说上午抓到一个低年级的男孩,这小子把一团废纸扔在了校园的操场上。大队干部(三道杠)有权有责抓违纪的学生,把违纪学生的名字报到大队部去,要罚违纪学生班主任的钱。
“你把他名字报上去了吗?”我有些着急地问。
“没有,我把他放了。”
“怎么放了?”
“这小子才有意思呢!吓得哭了,说大姐呀,你把我放了吧!我下次不敢了,我们老师说了,谁要是被记名,罚钱家长出。”
豆儿学那孩子告饶的样子真可笑。我心想这小男孩真行。
这以前她还抓到两个在校园内打仗的男孩。那两个男孩的班主任老师来找她,说那两个孩子是闹着玩,让她把记录抹了,她只好抹了,回家后告诉了我,我拍了拍她,告诉她不要滥罚人,警告一下就行,权力不可擅用。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
豆又发烧了,早晨我不让她去上学。她说今天有早间广播,坚持要去,我送她到学校,在学校门口,见到了她的班主任,这老师见了我,有些兴奋地讲了豆儿的事。说是前几天市里组织数学竞赛,多数学生得了二、三十分。黄豆只得十分,她在卷纸上给老师写了几句话,“老师,你别看了,我肯定取不上,费力又费神,看了还生气。”卷纸背面写了大量爱情诗,什么“撑着油纸伞,独自走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都是写两个人的东西,这孩子得注意教育,她不是普通孩子,跟别人不一样,我教了十几年书,还没见到在卷纸上写这些的……这孩子因为学习和素质都很好,太嫩,说话太直,不会拐弯,长大了要吃亏。
我知道她有这些毛病,也一直在纠正她,可总不得法,她不太尊敬我,对妈妈很敬畏,我多次对她妈妈说这些,让她管管孩子,可她不以为然。她的意思是,孩子要任其发展,不要有太多束缚,只要快乐就可以。这些浅薄的思想怂恿了这孩子,见到邻居连个问候的话也不说,只当看不见,不理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我多次告诫她,这些邻居、同学都是兄弟姐妹,长大后你会想念他们。就像我,四十来岁了,经常到同学家坐一坐,喝点酒,说点没有用的闲话,和我联系最多的人是同学。小学、中学、大学这就是社交圈子。她骂班上学习不好长得又胖的同学是猪。我多次告诫她不要这样,对同学要有起码的尊重。我又怕跟她说多了,她以后不再同我讲了。好孩子一定是教育出来的,热情的鼓励与真诚的赞美是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好了,我该到学校接她去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四日晚雪
豆儿告诉我,她来例假了。她成人了,有点兴奋,又有点惊喜。
这以前,她告诉过我,她的同学来时,小声告诉了她,还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她告诉了老师,我问她怎么告诉的?“下课时,我趴在老师耳边,小声说‘老师,我来事了’。”老师说“啊,注点意”。她又讲,有一天老师问她“你怎么会背《雨巷》”?
“我爸让我背的。”
“你爸怎么让你背这个?”
她也有点不解,看着我说。
我告诉她,这首诗看上去是写爱情的,是个年轻知识分子打着油纸伞在雨中寻找爱情。当爱人真的走近的时候,没有抓住“飘过去了”。于是又在渴望,又在寻找,又在希翼。
其实,这首诗在说一种理想,是说理想熄灭后,又燃起希望的过程,只是这希望在减弱。开始是希望“逢着一个”,后来是希望“飘过一个”。我又逐句给她细解了一遍。
我知道她不会全明白,可一定有收获。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晚
前几天,豆告诉我,老师让她帮一帮同楼住的学习很差的女同学,她找理由回绝了。我告诉她不对,应该愉快地答应,如果有问题,再找理由。老师都教不好的人,你能教好吗!我也不愿意她浪费宝贵的时间帮那些无心学习的同学,我只是对她当众回绝老师的作法不满。我告诉她找老师解释一下,求得老师的谅解,她答应了。昨晚我问她,她说跟老师说了,老师点点头,没说话。我告诉她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就说好、说行,心里别当回事。不是所有的孩子经过努力都能上大学,“一个都不能少,”是否定人的差异。
我见过很多无心学习的孩子,这些孩子思维正常,就是不好好学习。混到毕业的时候,看别人上大学有了失落感,逼着家长花钱上不用考试或很低分数就录取的“三本”大学。这种人上了大学也不会认真读书,也没有读书的氛围。这些三本毕业生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又耻于当工人,未来鲜有好者。三本大学满足这些人的虚荣心,却拉黑了这些人的未来,败坏了社会风气,扰乱了竞赛原则与社会分工。贻害无穷。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
刚才地震了,大约有五级。我经过七五年那场大地震,我懂得震级。
我没有跑,这是六楼,跑不了。我很怕,平静后,第一个想法是晚上到哪去躲一躲。林氏出门了,这一阵她经常出门,不是她的活,她也要去,这个家太沉闷了。我想带黄豆找间平房,一是好跑,二是就算倒了,也不至于危及生命。
黄豆还没放学,我想出去找她。她回来了,她不知道地震的事,她没经过地震。林氏打来电话,问豆,豆很坦然,说“死就死呗”!
记得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那天早晨,天还没亮,妈把我推醒了,让我跑。我还没完全醒来,地震就结束了,那天白天又小震了几次,人们都说“今晚有大震”。可谁也没在意,也没有地方躲。那天晚上七点多钟,来了场大地震。现在,随时都可能来场大地震,要了我们的命。
今晚上,我要带豆儿出去,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市里的平房已经很少了,稍有点条件的人家都住了楼房。豆儿一点不在乎,她还不知道地震的厉害。停水,停电,房子就是不倒,也不敢回家。七五年冬天那个晚上,我一家人把棉被铺在雪地上,在姥姥家的院子里,坐了半宿,睡了半宿。那时候,我和豆现在的年纪差不多,我也不知道怕。现在,我有些怕,我上有老,下有小,工作还没着落。真地震了,吃住都是问题。早就听算命的说九九年人类有场大难。这灾难真来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午
昨晚,我带豆儿在中学同学陈汉武家没有暖气的平房里住了一夜。
豆的表现很好,起先她不去,说“死也死在家里”。
我给她讲了七五年那场地震。那天晚上,天很黑,也是这么冷,大地突然发声,是从地底下发出的类似“隆隆”的声响,大地开始剧烈震动。我妈大喊“快跑”。我穿着我妈的棉鞋跑了出去,突然断电了,一片漆黑,大地的东方发出一闪一闪的强光(后来我知道那是地光)。我以为地球就要毁灭了,四周都是哭喊声,好在楼没有倒。豆听了,哭了,说:“走吧!”
汉武一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事先我给他打了电话,征得了他的同意。他把一间长期不住人的房子收拾了一下,又生了炉子,屋子里很冷,能清楚地看到呼出的废气。
汉武老婆看到黄豆左臂上带着三道杠,很是惊喜,“啊!还带着三道杠,是个领导。”
豆平静地回答:“嗨,没有实权。”
“啊!你还想要什么实权?”
豆不吱声了。
豆睡在我身边,因为床很窄,我们靠得很紧。我看着她,心里想,她还小,生命才刚刚开始,一定要活下去,如果因为我的不作为,她有了什么不测,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今天早晨,我和豆儿离开陈家的时候,豆儿自觉又非常有礼貌地对陈家人一鞠躬,说“谢谢你们全家”。我看了真高兴,喜得汉武媳妇连声夸赞她,说“欢迎再来”。
二〇〇〇年一月十七日晚
这个冬天真冷,连续半个月气温在零下二十多度。豆十二号那天评上“三好”学生了。她是班里唯一的“三道杠”,不会评不上。
她告诉我,有一天和班长吵起来了,双方谁也不服谁,都认为自己官大。一同学来评理说“在班里班长官大,在学校黄微音官大”。
她问我:“爸,你说我们俩谁官大?”
我真不知道,就忍住笑,说“你们同学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