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在家里等了半个月,高考的成绩终于出来了,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一时间,他又忙得热火朝天,不敢稍微懈怠。
伏政道夫妇对于填报志愿这件事情一知半解,就赖着心莲。他们却在一旁指指点点:“给他报个医学专业算了,出来了当个医生挺不错。现在医生好就业,工资也很高。再不当个老师也行,现在当老师也不错……”
说来说去,反正是要填报一个好就业、工资又高、又稳定的专业。
心莲笑了笑,只说先看看阿宁的意思再说。然而,问了阿宁,心莲却一筹莫展,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想学些什么。至于兴趣之类的,听听音乐,打打球,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那你觉得学医怎么样?阿姨他们说,让你报医学专业。”心莲在电话里问他。
阿宁立马拒绝了:“我不想当医生。”
“那老师呢?”心莲又问。
“也不想。”阿宁回答。
“也是,像你这种性格,不大适合当老师,还是比较适合当医生。其实,当医生也挺不错啊。”
“但是我不想当医生……”他做梦也没想过要当医生。
心莲也无可奈何。她最了解他的性格了,倘若逼着他做不愿意的事情,只会适得其反,反而是他喜欢的事情,能够事半功倍。
心莲帮他选了金融专业,他勉强可以接受,相对又适合他的性格,至少不像医学,是他排斥的一类。
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慢慢地等待结果出来。最终,心莲帮阿宁填的志愿,被录取了。阿宁顺利进入了大学。
开学前一天,阿宁又到了心莲那里,等着第二天坐火车。
在家里度过了无聊而落寞的两个月,阿宁有些想开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虽然他并不太明白,自己的心里为何要难受。
然而,当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却出人意料地安静。阿宁忽然回到了两个月前似的,甚至又怀疑那个叫作吕岩的男子还在不在这里。他也试着化解这局促的场面,却无论怎么搪塞,都觉得勉强而遮遮掩掩。幸好心莲不停地跟他说着大学的事情,他大多时候只是听着,顺便说上一两句话,才不至于暴露自己的局促和不安。
第二天,心莲将阿宁送到火车站,又嘱咐他一些事情。
火车阿宁可是头一次坐,新鲜之余,看着鱼龙混杂的车厢,难免有些不自在。沿途风光旖旎,除去从小就堵在眼前的崇山峻岭,剩下的便是凸凹不平的丘陵和一望无际的平原。
他终于走出了重峦叠嶂的山区了,他将在这广阔的平原生活,一个全新的生活,就好像,上了大学,自己的命运就会改变一样。
然而到了学校,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惶恐之至,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学校,闻不见一丝熟悉的气息,甚至形状和自己长得最像的人也是陌生的。
开学那几天,他和并不太熟的室友在学校里面转了转,对这个学校的外貌也算有了大概的了解。那时候,阿宁第一次接触了社团这个东西,内心里充满了新鲜与好奇。但要说感兴趣的,却是鲜见。阿宁最终还是找了一个跟自己专业有些牵连的社团报了名。
刚开始的学习和生活,自由却闲散,他并不太适应。然而时间长了,一切都步入了正轨,大学的学习生活,其实和高中也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轻松了许多。
这个学期,他上了几门课,认识了一个班的同学,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大学的八分之一就这么过去了。
一放假,他整颗心都飞了,早巴不得要回家,第二天就坐着早已订好的火车匆匆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半年时间过去,大概是淡忘了,或者已经习惯了,甚至因为刚踏入大学的校门,无瑕顾忌,暑假那两天的事情,他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了。而吕岩这个人,阿宁从没有跟他聊过。这半年,阿宁也很少看见他出现在心莲的空间里,以至于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阿宁下了火车,径直奔向了心莲这里。那已经是晚上了,心莲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他。两人一边吃着晚饭,一边闲聊着。
“怎么样?在学校还习惯吗?”心莲问他。
“还好,刚开始有点儿不习惯,慢慢儿就习惯了。”他回答。
“嗯,”心莲点点头,“那就再接再厉,别半途而废。我上大学的时候,许多人都跟你一样,大一的时候,动力十足,因为觉得新鲜,到后面就慢慢地开小差了。你可要注意自己的心理状态,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
“嗯。”阿宁也点点头。
心莲却忽然笑着问他:“在学校谈恋爱了没有?”
阿宁一时面红耳赤,连忙摇头说:“没有。”
“真的没有?”心莲又问。
“没有。”阿宁回答。
“连喜欢的女生也没有?”
阿宁又摇头,“没有。”
“好吧,没有就算了,现在谈恋爱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心莲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了句:“不过,上大学不谈一场恋爱太可惜了……”又连忙说,“但可不能荒废了学业,要不就得不偿失了。”说完,又笑了笑。
阿宁半懂不懂,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笑了笑,却忽然觉得她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也不知是因为工作太忙,还是天气阴冷的缘故,她整个人都显得慵懒,迟钝,少了几分活力,与当初那个她可相去甚远了。
阿宁并不了解这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就没有太在意。
其实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也没有什么,只是心莲跟吕岩分手了而已,没有人会在意。其中的酸甜苦辣,大概也只有故事的主人公能够领会。
这天晚上,二人聊了一些阿宁学校的事情。阿宁一时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心莲听着笑着,也不妄加评论,只是说阿宁兴奋过了头,下一年再去,就不一样了。其实心莲也是大学毕业的,大学的情况,她何尝不知道呢,大同小异罢了。
阿宁在心莲这里歇息了一夜,就坐着客车回老家了。
腊月二十七,心莲要回来。李建军与伏政道竟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里也没去。
前一天,心莲又嘱咐阿宁,第二天要记得去接她。
阿宁又早早地到了公路上。
他正在公路上晃悠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忽然在他身旁停下。他看见心莲从车上出来,冲他笑了笑。她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外套,戴着洁白的围巾,但气色却并不太好。
他连忙走过去,却听见有人在车里叫了他一声:“阿宁。”
阿宁冲车里看了看,一个男子冲他微微地笑着,长着两颗显眼的大门牙,仿佛在哪里见过,但又记不起他了。
这人正是鲁智林。
“不记得我了?”他又笑着说。
阿宁笑了笑,摸了摸脑勺,没有说话。
心莲对他说:“他是你二姐夫的哥哥。”
阿宁忽然反应过来,想起他了。可是,他怎会出现在这里?阿宁疑惑间,直觉已向他暗示了什么。
“帮我把箱子拿上吧。”心莲打开了后备箱,拿出了箱子。
鲁智林将轿车停放好,又从车里拿出烟酒之类的东西,自然是礼物了。
还没到家里,李建军等人已经在路口迎接了,大概早已知道鲁智林会来。
阿宁提着箱子,跟着心莲到了她的房间。
心莲木讷地坐在床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向后倾过去,倒在床上,两只黯淡的眼睛呆呆地对着头顶的天花板,半晌不说话。
阿宁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沉默着。他终于发觉已经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可他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不忍心多嘴多舌。他很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触碰到她的痛处,雪上加霜。
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串脚步沿着楼梯上来,心莲连忙坐起来。
姚淑敏推门进来,冲心莲冷冷地说了句:“你就憋在屋里,把人家撂在外面。”说完,又关上门,走了。
心莲叹了一口气,对阿宁说了一句:“走吧。”
阿宁跟着心莲来到外面。鲁智林跟大人们聊得正欢,见心莲出来,冲心莲笑着。心莲笑了笑,走到陆婉萍的身边。
“来,坐这儿。”陆婉萍招呼心莲在她身边坐下,又将装了瓜子和糖果的盘子拿给心莲,殷切之至。
阿宁就坐在心莲身旁,正想顺便也抓一把,却连颗瓜子都没够着,陆婉萍已将盘子放回去了。阿宁尴尬之余,装作一副三心二意的样子,不露声色。
心莲却将手里的全都给了他,自己则呆呆地坐在那里,魂不守舍。阿宁静静嗑着瓜子,默默关注着情势的发展。
其他人依旧不停地说笑着,心莲已然成了局外人,并不愿意牵涉其中,甚至有意无意地避着其他人,即便是眼神的交错,也显得不必而多余。
然而其他人却偏偏时不时地瞅瞅她,除了姚淑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甚至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阿宁并不知道,她们母女间的冷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了。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姚淑敏与陆婉萍做午饭去了。心莲要去帮忙,却被陆婉萍拦下来,“你坐着玩儿,我们两个就够了。”
说是让她坐着玩儿,其实不过是替鲁智林争取机会罢了,就如农村的土话说的,相处的时间长了,就好了。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心莲的心里反而更加不痛快了。
她早已不是那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少女了,叛逆不是她的本意,但她却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即便是,也该有挣扎的权利。
她和阿宁一样,也有着一颗年轻而自由的心,她追求自我的意志,憎恶枷锁的控制。只是她姑娘家的天性掩盖了她,失去了这层迷彩色,她便不受约束,返璞归真了。
下午,众人正在太阳地里晒着太阳,鲁智林忽然说要回去,大人们极力挽留。鲁智林推辞了许久,大人们才同意他回去。
临走时,鲁智林忽然扭头对心莲说:“心莲,一起去我们那儿玩儿几天吧。”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都看着心莲。
心莲笑了笑,摇摇头说:“算了吧,我还是不去了。”
“去玩儿几天嘛,到时候再跟金莲他们一起回来就行了。”
心莲还是摇摇头,说:“我还是不去了。”这次连看也不看他了。
鲁智林也知难而退,笑着说了句:“那好吧,改天你有空了再过去玩儿去。”
大人们送了鲁智林一程,又挽留一番。鲁智林还是推却了他们的好意,又客气地邀请大人们前去做客。
心莲却站在路口上,远远地看着他们,直到鲁智林驾车离开,才转身回来。她大概已经料得后续的状况了,心情有些激动,执拗地站在那里,不肯坐下,重重地喘着气。
姚淑敏回来,整张脸都化为了铁青色,面目狰狞起来,两只眼睛紧紧瞪着心莲,怒气冲冲的。心莲面不改色,看着别处,等着姚淑敏的批评。
姚淑敏站在那里瞪了心莲好一会儿,忽然坐下,破罐子破摔起来,“哎哟,我都不知道咋说你好了,就你这样,以后有你吃苦受罪的时候。”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如此倔强而没有礼貌。
陆婉萍忙劝她说:“算了,你也别把她逼得太急了。”
一向三缄其口的李建军也劝说道:“哎呀,有啥好气的……”
话没说完,就遭到姚淑敏一顿臭骂:“我有啥好气的?你是不用气,整天就知道在外面瞎跑……”
李建军没讨着好,悻悻地转过身来,又对心莲说:“心莲你也是的,人家跑那么远,就为了接你去玩几天,你不去就算了,至少最起码的礼貌你该有一点儿。人家跟你说个话,你就那样吊儿郎当的。人家走的时候,你也不送送?”
“还不都是给你惯的,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姚淑敏冷冷地说道。
心莲不说话,仍戳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没有说过话吗?她难道没有好好地表现过吗?只是换来的结果却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退让,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鲁智林拜访李建军夫妇的时候,姚淑敏要她回去陪他玩儿两天,她回去了。后来,姚淑敏以为她心里还惦念着那个叫作吕岩的男子,便不准他们再联系,她也照做了,和他断绝了关系。
再后来,姚淑敏又跟她谈起了她和鲁智林的婚事,她忍无可忍了,她在沉默中爆发了。她已经沦为了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她再也不想忍让下去,坐以待毙了。
自己要选择哪个男人做为终身的伴侣,也要别人为她安排吗?多么荒谬。如果她这一生注定要这样度过,那她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常常思前想后,想要找到一个答案,后来终于觉悟,她这一生才刚开始,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又遑论什么人生的意义呢?
可是,她这一生该怎样过?她从未仔细地想过。曾经向往的,早已成了过去,未来,谁能说的准呢?
数落完了心莲,大人们又出去串门儿了。姚淑敏大概看见心莲就来气,也出去了。院子里忽然就安静了,冷冷清清的,剩下两个青年人,各自沉默着。
大人们走远了,心莲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眶早已湿润了,有些红肿。阿宁一直站在她身后,并未发觉什么。看到大人们走远,心莲却像个罪人似的站在那里,他不免有些心疼,便搬了椅子过来,拉着她坐下。
她再也承受不住,泪水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阿宁从未见过她伤心流泪的模样,或许见过,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在他眼里,她是个温柔大方的姑娘,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哪里想过她会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呢。
他像个孩子似的,眼巴巴地看着她,又连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洁白的纸巾。她看了看他,接过纸巾,擦干了泪水,却又低着头,沉默了半响。
阿宁始终默默地注视着她。他看见她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睫毛,凌乱地粘在一起,那对儿红肿的眼睛,时不时地眨两下。他看见她那张令人心疼的脸,仍默默地控诉着。
他心里难受极了,他多想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在心里责怪着自己。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叫做吕岩的男子,想起他和心莲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心莲羞涩而开怀的笑声,那时候,她是快乐的。要是他在心莲的身边该多好,至少他会借给她一个温暖而可靠的肩膀。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过了好一会儿,心莲才忽然说了句:“我有点儿困了。”
阿宁连忙说:“那你去睡吧,阿姨他们回来了,我再叫你。”
心莲点点头,进屋去了。
院子愈发地清静了,空荡荡的。太阳落到了山头上,灰暗的阴影已经蔓延到了脚下。阿宁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唯有几把早已没有了余热的冰冷的木椅作伴。
静谧的屋里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楼去了,又听见“砰”的一声,那屋里就如这阴冷的季节一样,再也没有动静了,死气沉沉的。
阿宁静静地坐在这里,那余音在他心里回荡着,寂寥,空旷,然而他心里却起伏不定,乱糟糟的。
他思索了一下,拿出手机,主动地联系了吕岩。他并不知道心莲和吕岩的状况,也没想那么多。他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她现在很难过,你好好安慰安慰她。”
没有回应,大概是没有上网吧。他又失望了一次。
心莲回到房间里,本想躺下休息,她是真的困了,情绪萎靡的人总是容易犯困的。但她看见阿宁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她又于心不忍了。
她隔着窗户仔细地瞧着他,那就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呀。就在她对这个世界快要绝望的时候,竟是他在身边默默地陪着她。他在难过,她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为了她吗?
灰暗的阴影已经爬到了阿宁的身上,吞没了他半个身子。他终于觉得冷了,搓了搓手,连忙将椅子向后挪了一下。没过多久,阴影又爬到他的脚上,他忙又向后挪了一下。
“傻瓜,冷了干嘛不去烤火呢,非要坐在那里?”心莲看着阿宁,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眼睛却又湿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流窜着。然而,她心里却忽然觉得暖洋洋的,轻松多了。
她擦干了眼泪,下楼去了。
那阴影又蔓延到阿宁的脚下了,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竹林。阿宁正缩着脚,忽然听见屋里有了动静,心莲又“噔噔”地下楼来了。
心莲从屋里走出来,径直走到他身边。他连忙站起来,问道:“你怎么不睡了?”
“不想睡了,”心莲说,“咱们去晒太阳吧。”
阿宁左右看了看,小声说了句:“但是太阳都没了……”
“没关系,咱们爬山去,到山顶上去晒太阳。”
阿宁朝山顶眺望了一下,又看了看心莲。见她心情仿佛好了许多,他放心了些,就跟着她爬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