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宿舍门口,管理宿舍的钱老师叫住她:“你怎么回来了?”
林荫忙装作不舒服的样子,“我肚子不舒服,想回宿舍躺一下。”
钱老师看了看她那苍白的脸,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姑娘呀,一点不知道爱惜自己,走吧。”
别看钱老师长得凶巴巴的,矮矮胖胖的一个中年妇女,对这些住宿的女孩子还算比较宽容。当然除了晚上熄灯后。熄灯后,她那铿锵有力的高跟鞋在走廊里响起,然后是她浑厚的嗓音在走廊里回荡。:“熄灯了,不许讲话。”活像一个牢头似的。
林荫走到401门口时,却惊讶的发现屋内已经有人了。难道有人象她一样偷溜回来吗?
她推开门,却发现是鞠美丽在屋子里。鞠美丽也不料有人提前回来,她慌忙别开脸,但是林荫已经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和一双红肿的眼睛。林荫很吃惊,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走到鞠美丽的床边,问到:“你怎么了?”
鞠美丽只是轻轻的抽泣,并没有回过脸来。林荫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好深问,毕竟鞠美丽的性格她是清楚的,只好站在床边安慰她。“有什么事情别搁在心里,说出来,看看大家能不能帮上忙。”
林荫还从未见过鞠美丽的眼泪。经常冷冰冰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而且她又极为要强,她的原则是:我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不能占我的便宜。她很小气,但也不求人。即使学习中有问题的时候,她宁肯问老师,也不会问同学。她不欠别人的情。
林**无法太热情的问东问西,她又不肯讲什么事,只能说了句:“别难过了,一切会好的。”
她准备离开床边,但鞠美丽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吓了一跳。看着鞠美丽红肿的眼睛和嗫嚅的嘴唇,她坐了下来。林荫看着她,没有抽开手,任她握住,等待着她开口说话。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鞠美丽咬了一下有点干裂的嘴唇,她踌躇着,不知该怎样开口。林荫温暖的手给了她一点热量,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她,也期待着她。
“我可能要休学了。”
“啊!为什么?”林荫吃了一惊。
“医生说我得了神经性偏头痛,不能再念书了。”鞠美丽的眼泪一下子又流出来。“我再也不能念书了。”她几乎哭喊出来。
林荫没有想到她的病会如此严重,她知道鞠美丽有头疼、失眠的毛病,每天晚上,她的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也引起舍友的反感。但她没有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不会吧,医生会不会搞错了?”林荫还是不能相信,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因为头疼就不能念书了?
“真的,我已经在两家医院查过了。”鞠美丽的眼泪狂奔而出,“我该怎么办啊?”她用双手捂住脸,蜷缩到床里边,浑身颤抖着,好象在问天,也好象在问地,这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为什么她就这么点愿望都不能有,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林荫这下懵了,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忽然觉得喉咙干巴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的坐在那里。
鞠美丽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林荫,她们都是那么的幸运。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又好,又受到父母的疼爱。她呢,她该怎么办呢?她的心沉到了无底的深渊。渐渐的,她止住了哭泣,双手抱着膝盖,眼睛无神的望向窗外,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一点点松树的影子在黑暗中显得特别狰狞。她的世界也会象这黑漆漆的夜一样,再也没有白天了。她突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她想说,她想说。
她艰难的开了口:
“我只有一个愿望:考上大学,离开那个家,离开那个地方。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是生我的时候落下的病,所以我爸也不喜欢我。后来,我后妈来了,带了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们骂我扫把星。我爸在金矿里干活,不常回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后妈都给姐姐和弟弟,我只能穿姐姐剩下的衣服。我脾气倔,老跟我后妈的两个孩子打架,我把东西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只要应该是我的东西我都要抢过来。原来还有我奶奶护着我,跟他们打完架,我就往奶奶家跑。
但是,我十二岁那年,奶奶却去世了。她临死的时候,握住我的手,跟我说:“美丽,好好念书,你就不用靠他们了。”
我记着这句话,拼命读书,别人念十遍,我念二十遍;别人看两个小时,我看四个小时,每次我都天黑才回家。我才不理他们说什么。我后妈说我:‘死木头一个,又倔又硬。’我爸答应我奶奶要供我上学,再怎么着,我也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呢。
我不聪明,但我用功。最后我竟然考上重点高中。我们学校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考上高中了,更何况重点高中呢。我知道我可以离开家了,如果我考上大学的话,我就永远可以离开那里,再也不用回去了。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到我奶奶坟上大哭一场。我告诉奶奶,我考上重点高中了,我可以离开家了。我后妈还打算我初中毕业以后就把我嫁出去呢?这下,她可失望了。我爸特高兴,家里有个未来的大学生了。那些瞧不起我的邻居也笑着脸跟我说话,我才不理会他们。我是丑,长得不好看,脾气又倔,那又怎么样,我考上重点高中了。他们没有一个人上过高中,更别说重点高中,可以考上大学的高中。”
林荫觉得鞠美丽的脸部都有些扭曲,咬牙切齿的样子,让她心里有一种恐惧。鞠美丽的眼里闪着泪光,但声音又有些得意。
“上了高中以后,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成绩也提不上去。我心里害怕,我怕我会考不上大学。我要考一个很棒的大学,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再也不需要回来了。我使劲的背书,但一点用都没有。是不是我太苯了,还是你们的底子比我好?我拼命的学呀,学呀,恨不得把晚上睡觉的时间都拿出来学习,但没有用。我的头开始疼,而且越来越疼。晚上,我睡不着觉,听到你们睡觉的声音,我是多么羡慕你们。白天,我就犯困,要不就是头疼,我真的快要疯了。看着你们快快乐乐的样子,我真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再也看不到你们。老师的课,我也听不进去了。一拿起书本来,我的头就开始疼,那些天,我真想拿头去撞墙,恨不得将头摘下来扔掉。
每到晚上,我就害怕。我怕我睡不着觉,我怕我的将来。我不敢去医院,也不敢告诉别人。我一直跟你们没有什么交往,自己孤独惯了。每天熄灯以后,我就命令自己睡觉,但无济于事。听着你们睡觉的声音,看着黑洞洞的屋子,我就感觉象是在我家后山的山洞里一样。跟他们吵架以后,有时,我会躲在那个山洞里。山洞不是很大,有些湿,黑黢黢的,我就坐在山洞边上,听着洞外的风声。风大的时候,就象一群野兽在吼叫,刮着树叶呜呜作响,就象阴间似的。风小的时候,就象你们睡觉的声音,轻轻的,时有时无。那个时候,我最想我奶奶,想奶奶的大大的肚子,满脸的皱纹,想她那长满茧的手,帮我擦掉眼泪。奶奶会去那里找我,她会牵着我的手回家。奶奶如果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她多心疼啊!幸好她不在了。”
鞠美丽的脸上闪着柔和的光芒,她似乎如释重负,转头看了看林荫,嘴角扯出了点笑意。林荫觉得屋子里特别沉闷,不禁稍微换了一下姿势,但是,心头仍然沉沉的,她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鞠美丽。
“我没有想到检查的结果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糕。”鞠美丽的眼神又飘向窗外,虽然那里什么也看不到。“医生建议我休学一年。但是,他也不能保证一年是否能好,他说我主要是精神上的问题。必须离开学校,慢慢休养。回到家里,看着我那后妈,我怎么休养呢?我上学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没给我买。你们都有箱子,我呢,我只有这个奶奶留下来的木头箱子,我连个包都没有。你们都有被罩,我呢,除了需要交的学费、伙食费、来回路费,其他就没了,更何况要买10多块钱的被罩。她除了想把我早点撵走,她什么都不会干的。我爸呢?他满心希望我能考上大学,能替他争脸,但我就这样就回家了。村子里的人呢?他们又有话柄了,说我没福气,扫帚星一个。
老天是不是太不公平,我就只有这样一个心愿都实现不了。老天没有给我漂亮的容貌,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她夺走了唯一疼爱我的奶奶。当我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终于睁开眼睛,终于看到我的苦难,她终于打开一扇慈祥的门,让我感受到这世界毕竟是公平的。我的一只脚刚刚迈入这扇门,她就又关上了。这是不是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鞠美丽激动的,愤怒的看着林荫,林**不禁颤抖了一下。鞠美丽眼中的怒火仿佛灼热了她的皮肤,仿佛自己是罪魁祸首似的。林荫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在她这十几年中,一切都自然而然发生,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太激烈的爱或者恨。她只有十七岁,还没有尝过什么是艰辛,还没有亲身体会什么是不幸。但现在,她觉得自己是富有的,富有的让她心中不安,尤其面对眼前这个女孩子。
她想安慰她,但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干巴巴的说:“没想到是这样的,嗯,你不要太难过了,好好休息以后,也许就没事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苯得要命,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好。
鞠美丽倒没有介意,她长出一口气,一下子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倒了出来,反而是一种轻松的感觉,她拢了拢头发,抹了一把脸。“我从未对别人说过我的事情,我知道你不会到处说的。”她的眼睛期待的盯着林荫,仿佛希望她的保证。
林荫迎上她的目光,向她保证:“只有我知道。”
鞠美丽对林荫还是稍微了解的,否则也不会对她说出心里的话。她嫉妒林荫,但也佩服她。别人都是幸福的,除了她,鞠美丽。她该怨谁呢?也许自己的命的确太硬,是个扫帚星,就象后妈说的那样。回家,回家会怎样呢?她都不敢往下想。
林荫此刻也在想:休学以后,她能做什么呢?那样的家,也许永远留在那里,永远一个人,只是她的心早已留在外面的世界。
同学们下晚自习了,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说话声,一下子打破了两个人沉寂的世界。
几天以后,鞠美丽的床空了,那只落了漆的黑色的木箱也不见了,她走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同学们从班主任韩老师那里得知,鞠美丽休学了。
那张靠窗边的床换了其他的舍友,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大家淡忘了这件事,原本鞠美丽就是无声无息、可有可无的人。只是林荫比以前学习认真了许多,对班里的各项活动不再云淡风清,与同学们的关系更融洽了。幸运的人总要珍惜自己眼前的幸福。只是,一直到他们毕业,鞠美丽都没有回到展阳高中。
同桌文争华说她想跟康文杰换坐位,文争华因为眼镜度数越来越深,所以也想换到前面坐,省得新换一副眼镜,而康文杰想坐到后面来。林荫没有什么异议,她不是很介意谁是同桌。她习惯一个人,周围对她影响不是很大,虽然康文杰的名声不太好。不是说他人多不好,长得也还可以,个子也不算很矮,尤其那歌喉更是可以迷死人,据说弹吉他也很厉害。但是康文杰这个人整天嬉皮笑脸,不学无术,在课堂上甚至呼呼睡大觉。在班级里,就好象怪胎一个,简直不知道他如何混到这重点高中。
但林荫知道他应该还有一面,在学校中没有露出的一面。事实上,她在康文杰进入班级不久,就认出他就是在芦苇荡中躺在船上的那个人。她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问题,但是她清楚的记得那天早上在芦苇荡中相遇的眼神,阴郁而又冰冷,和现在的他判若两人。不过既然康先生不记得,她自然不会提起。她不想触及他的心事,毕竟他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甚至一年都说不上两句话。
康文杰成为她的同桌后,林荫一切还是照旧,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按部就班。康文杰还是照旧,上课经常睡懒觉,闲着说个俏皮话。老师都习惯了,学生们也都习惯了。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林荫只是奇怪学校干吗不把他赶回家去,让他每次考试都在榜尾吊着。听说他爸是税务局的局长,妈妈也是高级干部,但是妈妈不在本地,他跟爸爸住在一起。
康文杰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他每天都是笑眯眯的,别人学习的时候,他并不打扰,睡觉或者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有一天,她甚至看他在看一本英文原版的书,经过她仔细辨认,竟然是关于弗洛伊德的书,她这个好学生只听说过弗洛伊德的名字,从来没有看过有关他的书籍,更别说是英文版的。他却只是笑一笑,说只是瞎翻一气,他也看不懂。林荫将信将疑,因为康文杰别的科目很糟糕,但是英文从来还是不错的。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康文杰没有再把那本书带到教室里,两个人一直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