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燃烧了一天一夜的大火,使整个信阳的上空都飘荡着焦灼的味道,夹杂着些烟灰碎屑,空气污浊不堪。林荫出了门,就赶紧用围巾把鼻子堵住。她骑车带着妈妈先到了医院,医院外面停了好几辆救护车,看样子不仅是救火车,就连医生也来了好多。虽然很早,但是医院门口还是站了好多人,都是来等消息的苇场的家属。她们在医院门口竟然碰到杨洋,飞舞的表哥。
“你怎么来了?”没听过飞舞说他们家在信阳有亲戚呀。
“我妈是被派来参加急救的医生,昨天她没回去,我来看看。”杨洋没有象信阳人那样有些憔悴或有些慌乱。他穿着一套藏青色中山装,外面穿了藏蓝色的双排扣呢子大衣,连皮鞋都睈亮。跟周围的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荫想起来了,飞舞的三姑是县医院的医生,怪不得在这里碰见这个小胡子。
林荫给妈妈介绍了一下杨洋,萧玉点个头算是打招呼,她比较着急,想进去看看今天有什么结果。
林荫知道妈妈着急,就准备跟杨洋打个招呼就进去了。没想到,杨洋说:
“你不用着急,我刚才问了,在医院里的苇场受伤的10几个人里,没有姓林的。”
“是吗,准成吗?”萧玉想确定一下这消息是否是真的。
杨洋知道她的担心,跟她肯定的说:“没错,我刚才问了这里的副院长。她以前是我妈的学生。”
萧玉这才一颗心稍微放下一些。“那就好,谢谢你。”
“别客气,阿姨,你也不要太担心了。目前为止,有些受伤的,也不是很严重。而且听说今天中午,大火基本上也控制住了,不会再蔓延了,大概今天晚上的时候应该就差不多了。”
萧玉的眼睛亮了:“真的,大火控制住了?”
他肯定的说:“没错。”
林荫问他:“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县委张秘书说的。”
林荫不知道谁是张秘书,但是小胡子的舅舅也就是飞舞的叔叔是副县长,所以消息应该没有错。
旁边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总算有点眉目了,这火真是让人闹心啊。”
“就是,俺家老李也不知咋样,到现在不往家里捎个信儿。”
“哎,这个春节算是泡汤了,咋过呀。”
“估计火灭了,也剩不了多少了苇子了。这下苇场的人将来咋办呀,还有造纸厂那边好几百人呢?这是谁造的孽呦?”
已经熬了一天一夜的人们的心开始有些着落了,至少不再是坏消息了。这场灾难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家里的亲人可以回家了。
杨洋站在林荫身边,高出林荫半个头。他双手抄在呢子外套的口袋里,好像不着急回去。他问林荫:
“你们家里谁在苇场?”
“我爸,不过现在我哥也在现场,他刚从外地回来过年,正好也赶上了。”林荫跟小胡子也就见了几次面,上次去上学的时候,还是他帮忙送到北京。她晕车晕得一塌糊涂,幸亏他和侯玄清的照顾,才算勉强过关。
“这次损失挺大,估计几年之内都缓不过来。”
“是啊,这么大的火,估计什么都没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聊了起来,从他那里,她知道飞舞也回来了,但是今年估计见不到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家里肯定会有一些忙乱。不知她跟黎杨怎样了,黎杨考上浙大以后,飞舞总觉得他与以前不一样了。不知是高考的原因,还是距离太遥远的原因,还是刚上大学还不是特别适应,反正飞舞觉得黎杨有些变化。她还劝飞舞体谅他一些,慢慢再看吧,大家都长大了,不再象年少轻狂那样冲动。所以以前的少年时代的甜蜜并不代表以后也是那么狂热。
坦率的说,她只是开导飞舞,内心里却不那么肯定。她不是特别了解黎杨,没有很深的接触。但至少有一点,她知道,黎杨是骄傲的。骄傲的人通常是一样的,自尊更高于理智,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不幸的是,自己也是其中一个。康文杰为她所做的,她不是不感动,但是自己心中那道坎,却怎么也过不去。参不透,做不到。咦,刚想到他,就看到他竟然也来了。
杨洋发现面前的女孩忽然僵硬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个男孩子,年纪和林荫、飞舞差不多。那个男孩子看着林荫的眼神,他很熟悉,那是欣喜的目光,热情的目光。他又看了看林荫,女孩子面无表情,又转过眼神,看向自己,但是又心神不定飘向那个男孩子。
林荫心神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康文杰,根本没有顾及到眼前的人。
康文杰的眼里只有林荫。他今天上午就来了,但是因为姥姥听到火势一直没有控制下来,还在不断蔓延,心里着急,血压升高,心脏病发,就急忙送到医院里。舅妈担心舅舅,也象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根本坐不下来,他也不能让舅妈待在医院里照顾姥姥。虽然他也担心林荫,但是也只能暂时待在医院里。正巧在医院里就看到林荫,她正在跟一个帅哥讲话。而那个人他有印象,曾经见过一次。应该是飞舞家的亲戚。他们在一起的样子,虽然只是面对面站着,但是在他眼里,却有些刺眼。
就在这时,救护车警笛声呼啸而来,车子在医院门口嘎然而止,。医院门口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原来又一批伤员送到了医院。
“让一让,让一让”
“大家靠边,不要耽误医院工作。”
救护车上陆续抬下来几个担架,也有搀扶下来的伤员。他们大都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都是烟熏火燎后狼狈不堪的样子。
第二个抬下来的担架上的外套让林荫心里一颤:“爸!”
她认出那是爸爸的外套,别人是军绿色的大衣,他是深蓝色的棉大衣。虽然大衣已经被烧掉一截,而且脏兮兮的,但是还是可以看出来是深蓝色的。她下意识的开始四处寻找妈妈:“妈!妈!”
萧玉今天早上特别心神不宁,在看到救护车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最外面。看到林世臣第一眼的时候,她就身体一软,眼前漆黑,昏了过去。
“妈!”林荫心神俱裂。
而杨洋已经到了萧玉跟前,一把横抱起她,转身就冲到医院里。
林荫泪流满面,茫然的跟在杨洋的后面,不知该先去看爸爸,还是照顾妈妈。天哪,这可怎么办?
这时候,康文杰已经穿过人群来到她的身边。他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
“没事,没事,你在这里照看你妈,我去那边看看你爸爸怎样了。我马上回来。”
林荫忐忑不安的站在妈妈的床边,等待着爸爸的消息。
杨洋站在她的身边,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不停的流泪的女孩子。他把手帕递了过去,林荫接过来,一边擦,一边泪珠还是不停的落下来。
看着林荫不停的流泪,杨洋知道她的担心,毕竟父母都进了医院,哥哥还不知在哪里,她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哪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他轻声细语的安慰她:“你不用担心,你爸爸会没有事的。我估计也就是被烟熏倒了。你看到现在为止医院里还没有特别重伤的。一定会没事的。”
看看还躺在床上还昏迷着的林荫妈妈,他继续说:“你妈也就一时着急,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别担心。”
周围的人基本都是苇场家属或是苇场的人,基本都认识林荫这个大学生。大家七嘴八舌都安慰林荫。也有人好奇的看着林荫和杨洋。大家都知道林世臣家有个漂亮闺女,还考上大学了。不知道这个站在她身旁这个大高个子的帅哥是不是她的对象。瞧人家这个般配呀,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看这架势,估计也得是个大学生,老林可真有福。
观察室里乱糟糟的。火场上出来的人大都灰头土脸,头发、脸上、衣服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即使陪伴在旁边的家属也都熬了一天一夜了,分外憔悴。本来就不细致的脸上,这下更是显得饱经风霜。杨洋站在这样的人群中,更是鹤立鸡群。他本来就身材高大,再加上衣衫鲜亮,显得风度翩翩,在这样的人群中特别显眼,也特别刺痛康文杰的眼睛。
康文杰找到观察室时,就看到这样“和谐”的景象。高大成熟的男人旁边,婉约秀丽的林荫在悲伤的哭泣。林荫手里的手绢一看就是男式的,十有八九是那个飞舞家亲戚的。两个人站在林荫妈妈的床前,很般配。康文杰理了理稍微零乱的头发,走过去。
林荫看到康文杰忙问:“我爸怎么样了?”
“不是很严重。医生说呼吸道有些堵塞,另外劳累过度,需要休息。估计一时半回儿醒不过来。我先过来跟你说一声。”康文杰知道她的担心,有了消息就急忙过来告诉她。
“太好了。谢天谢地。”林荫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她没有想起为两个男人做介绍。两个男人互相点头示意,面无表情,就算打过招呼。康文杰一向嬉笑的黑眼珠变得很严肃,他绷紧下唇,目光沉静,希望自己表现的很成熟。但是在杨洋这个成熟男人面前,他就只能是一个毛头小伙。杨洋也不是善于交际之人,他对康文杰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也没有放在眼里,所以基本视而不见。而林荫满心思在自己的父母身上,自然顾不上他们的暗流涌动。
而萧玉醒过来后,就在林世臣床边一动不动。萧玉眼泪涟涟,望着还在昏迷的林世臣,她才知道这一辈子,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当初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嫁给他,多少年来,她嘴上虽然没有说,但是她的心里是瞧不起他的,她觉得他配不上她。
但是,他憨厚,耿直,喜欢大声讲话,他热爱他的工作,热爱他的家,他活的非常认真,活的心满意足,他充满了活力,他就象一个火把,熊熊燃烧。他一直热情洋溢,从来没有灰心丧气,他一直活的有滋有味。萧玉知道他明白她的想法,因为他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很聪明。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很努力的为这个共同的家付出了一切。萧玉握着他的手,暗暗祈祷,等他醒来,一切从头开始。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呀,虽然迟了20多年,但是他们还是有时间的,还是有时间的。只是她的眼泪在一直的流----,一直的流----。
燃烧的大火着了整整一天两夜,一直到第二天夜里8点钟才完全被扑灭。林世臣是在得到火势完全被控制的消息的时候,才倒下的。他也是体力透支,缺少睡眠,以及被浓烟以及其它燃烧后的残渣堵塞呼吸道才昏倒的,没有很严重的外伤或烧伤。经过医生治疗后,昏睡了一夜就苏醒了。他一醒来就问:“苇场怎么样了?”当他得知火已经灭了,才又颓然的躺回床上。他的眼神有些呆滞,眼里含着泪花,拳头无力的捶着床。不用任何人说,他心里清楚这场大火的代价,他为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切都没有了。
这场火灾几乎毁掉了整个信阳苇场,信阳苇场12个苇垛近两万吨的芦苇几乎全部被烧掉了,剩下的几个苇垛也因为水浸而暂时无法使用。苇场的厂区建筑只剩下靠近大门附近的一些房子,其余均被大火损毁。周围的民居以及其他单位也稍有波及,但损失不严重。周围各县市的救火车都被调集到此来帮助灭火,幸亏组织得当,抢救及时,否则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在这次大火中,死亡一人,伤40余人,而死去的就是大老徐,徐正道。最后经调查发现,该起火灾也是由他而起,是他点燃了这场漫天大火,使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苇场毁于一旦。
大老徐的大女儿徐燕初中毕业后学习服装裁剪,她心灵手巧,学的很好,后来在市里一家规模很大的服装厂工作。她长的很漂亮,虽然服装厂里有许多女孩子,但是她一直是一朵最娇艳的花。她的主任特别喜欢她,一直提拨她,年纪轻轻她就当上了副主任。
她的主任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她没有想到,在一次出外办事的时候,他**了她。他用甜言蜜语哄骗她,又造成既定事实,她百般无奈只能将苦果偷偷的吞下,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敢张扬。而主任对她更加温柔,许诺他会离婚,然后跟她结婚。她信了,也认命了,况且主任对她百般呵护,她以为一切都会变好的。主任游说她,为了他们的将来,他们需要很多的钱。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帮着他贪污了五、六万元钱。东窗事发时,他跑了,而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徐燕因贪污罪被判入狱六年。
高高壮壮的大老徐,脾气最温和的大老徐,一下子变了另外一个人,从不抽烟喝酒的他,经常醉生梦死,烟不离嘴。徐燕的妈妈也一病不起,家里只剩下十七岁的徐静苦苦支撑。
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样垮掉了。
那天夜里,跟大老徐一起值班的两个人例行巡逻检查后都窝在值班室里看电视,大老徐说要出去上厕所。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尸体被发现在4号区,离他应该去的厕所起码有2里路。没有人知道他是自杀,还是只是在那里偷偷抽烟不小心引起了火灾。他离开的时候,如平常一样,有些阴郁,有些迟缓,他还回头看了看值班的同事,脸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半个多小时后,大老徐都没有回来,而警报却响起来,值班室的两个人冲出去的时候,发现3、4号区的地方已经着火了。
苇场的值班室有四处,,一个在靠近大门的地方,一个在一号区,一个在三号区,还有一个在调研楼,4号区最靠南,正是一号区和调研楼的值班人员巡逻的交叉处,也是巡逻完毕后,离两处值班人员距离最远的地方。本来冬天北风呼啸,但是那天夜里偏偏刮的是南风,许多人都以为明天有可能会下雪。大老徐可能没有想到结果会那么严重,因为如果是北风的话,火灾的影响会小许多。毕竟4号区是最靠南的。现在一切灰飞烟灭,到处残垣断壁,只是苦了剩下的人,活着的人。
这个年,信阳的人都没有过。没有鞭炮,没有秧歌,没有红色,更没有鼓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