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的黎明。
于垚起身,从铺上拿出鞋穿上,悄悄下来。下铺的彭伊叶仍是裹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餐具已收拾干净,那瓶葛瓦斯立在桌上,丝毫未动。于垚歪着头思索了半天,掂了掂沉重的旅行箱,拿起毛巾牙缸,洗漱去了。
列车在旷野上奔驰。车厢里大部分人躺在铺位上。零星地坐在窗前椅子上的乘客,有的在捉对唠嗑,有的就着小菜饮酒打发时光,只有于垚静静地望着窗外沉思。彭伊叶仍躺在铺位上,一动不动。
晚上十点,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在脚灯微暗的灯光下,唯有于垚还坐在车窗前,闭目凝神,嘴里还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列车长、乘警、列车员一行在车厢里巡视而过,他们看了看于垚的车票,告诉他要注意安全,早点休息。
赤塔车站到站,没有人上下车,列车员例行地开门下车,笔挺地守在车门旁。哨声响起,列车员上车关门,列车缓缓启动。列车员站在门前,直视车外,看到值岗转运员举着绿旗,列车员返身回到休息室,打了一个哈欠,坐下看报。列车在并轨的震动中逐渐加速,与此同时,车门被悄悄打开,闪进几个彪形大汉。黑暗中,他们躲在车门处打着手势,一个大汉挪到列车员休息室门前向里面探望。
疲惫的列车员熬了一会儿,终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个大汉一招手,几个人低身来到车厢里,一个人守在卧铺口,其他人拿着小手电,照着乘客的脸,晃着闪闪的刀,分别对乘客威胁搜身,略一出声就刀子见血。他们一个铺口一个铺口地移动,被抢劫过的乘客吓得不敢动弹,未被抢劫的乘客还浑然不觉。
当于垚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几个劫匪已来到他的铺口。其中一名劫匪用刀顶着于垚的腰,把他拖进铺口,用动作示意他拿出钱来,于垚从内衣口袋拿出一小沓卢布,劫匪不满,用刀顶着他再掏。于垚翻出衣兜里所有的物品,除了车票,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劫匪示意他爬上铺去。于垚刚要往上爬,劫匪掀开彭伊叶的毛毯,彭伊叶在懵懂中露出惊恐,张大的嘴被劫匪用手捂住,劫匪的另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起来。
于垚见状,返回身挡在彭伊叶身前,用胳膊挡住劫匪的手。劫匪恼怒,把刀扎在于垚的胳膊上,于垚不动不躲,只是用俄语小声分辩:“这是我的女友,你们不能动她!”刀越扎越深,血流了出来,于垚仍然不动。劫匪又把刀放到于垚的脖子上,于垚从贴身腋下取出一个钱袋,递给劫匪,劫匪打开拉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人民币。于垚示意都给他。劫匪看看于垚,又看看钱,其他劫匪催促他走,他拍了拍于垚的肩膀,转身离开。
彭伊叶抖抖擞擞地摸到了于垚流血的胳膊,为他紧紧捂住,于垚也把她搂在怀里,悄声说:“别怕,别怕,已经都过去了。”
列车喘着粗气在攀爬一个上坡,几个劫匪打开车门,鱼贯地飞身淹没在寒瑟的夜色中。
过了一会儿,有胆大的人悄悄从铺口探出头来,确认劫匪已经离去,立时,整个车厢像炸开了锅,有哭的,有闹的,有骂的,人们砸开乘务员休息室的门,把睡眼惺忪的乘务员拽出来,诉说着遭遇的劫难。俄罗斯乘务员见有人出血受伤,慌张起来,一边嘴里嘟囔着“倒霉倒霉”,一边用对讲机“哇哇啦啦”地叫唤。不一会儿,列车长、乘警、女乘务员等提着急救包匆匆赶来。列车长一边指挥着女乘务员为伤者包扎,一边用生硬的汉语安抚乘客,希望大家保持冷静,说他已向上级部门进行汇报,警察正在追查劫匪,要大家放心,他们一定会抓住劫匪,严惩劫匪,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乘警要大家安心休息,他们会在车厢里保护大家安全。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于垚架着包扎好的胳膊,准备爬上铺去。突然,缩在铺角的彭伊叶拉住他。于垚感觉到彭伊叶的手是冰冰凉凉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他从自己的铺上拿下毛毯披上,坐在彭伊叶铺上靠铺口处,把彭伊叶的头枕到自己的腿上,为她盖好毛毯。彭伊叶依顺地任他摆布,眼里涌出泪水。
列车在晨曦中穿行,人们纷纷醒来,仍在抱怨着昨晚的惊恐。于垚睁开眼,轻轻地把熟睡中的彭伊叶从腿上挪下来,刚站到地上,腿已麻木得不听使唤,连忙坐到车窗前的凳子上,一手揉着发僵的脖子,一手轻轻地捶打着腿。
彭伊叶醒来,从紧裹的毛毯中抬起头,见于垚坐在那里望着车窗外一动不动,想喊他,又忍住了,垂头坐了一会儿,又把头埋进毛毯里。
过了一会儿,彭伊叶悄然坐起来,披着毛毯挪到铺口,对于垚小声“哎”了两声,见于垚没有反应,又清了清嗓子,运了几次气,才稍大声地又“哎”了两声。
这次,于垚听到了,回头看到彭伊叶,笑了一下,“你是在叫我吗?”
彭伊叶点点头,用手指了指于垚缠着绷带的胳膊,“你那,还疼不疼?”
于垚马上换上释然的笑容,满不在乎地说:“小伤,没事。你睡醒啦?”
“谢谢你,我……我……”彭伊叶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蜷缩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于垚见状,马上接过话:“现在我们已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不要怕,一切都过去啦。”于垚指指对面的凳子,“你洗洗脸,到这儿坐一会儿吧。”
彭伊叶不再颤抖,定定地看着于垚,慢慢地点了点头。
梳洗一新的彭伊叶坐到于垚对面,微微启齿,第一次露出了青涩的笑容。她笑得是那么真纯,那么甜美,觉出于垚在看她,头一低,脸上飞出了一抹红晕。
于垚的心旌莫名地动了一下,眼前的女孩是那么妩媚含蓄,清新娇柔,难道她真的是刚上车时的那个女孩吗?
彭伊叶把一只攥着的手伸向于垚,小声说:“给你。”
于垚不知是什么,犹犹豫豫地张开手去接。彭伊叶松开手,落到于垚手上的是用皮筋扎成卷的百元英镑,凭感觉,应该不少于十张,而且还余留着温热的体温。于垚一惊:“你,你这是干什么?”
彭伊叶示意于垚快些收起,别让别人看到,用手挡着嘴小声说:“谢谢你救了我,还为我受了伤,你为我损失了那么多钱,我要补偿你。”
于垚的心又萌动了一下,心跳随之加速。他收起手指,仿佛怕英镑上的余温散去。眼睛直直地看着彭伊叶,彭伊叶也痴痴地看着他。他把握钱的手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另一只手张开彭伊叶的手,把钱扣到她的手心,把她的手指拢合。
彭伊叶伸张着手指,往后缩着手,嘴里嗫嚅地抗拒:“我是真心的,你,你不要这样。”
于垚双手攥着彭伊叶的手,不让她张开手指,悄声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赶紧把钱拿回去,我帮助你是因为你值得帮助。”
这里俩人在僵持间,身后,换岗后的中方列车长、乘警拿着本子在车厢里逐一旅客地进行登记。来到于垚、彭伊叶的面前,看到他俩绞在一起的手,列车长一笑,轻咳了一下:“哎,不好意思啊,打扰一下。”乘警递上本子要他俩填写:姓名、联系电话或地址,所损失钱物的名称及额度等。于垚顺势把彭伊叶的手向后一推,彭伊叶红着脸把手放到了膝间。于垚听完了列车长、乘警的阐述,向列车长摆摆手,轻声说:“我们没有损失什么,不需要登记,谢谢!”
列车长、乘警走后,彭伊叶有些不解,问于垚:“你为什么不登记呢?”
于垚淡然一笑,说:“他们这只是为了做做样子,你想,有用吗?他们说调查清楚了就给补偿,可那是在俄罗斯,他们什么时候能调查清楚呢?谁知道?这过后的事情还能算数吗?”
彭伊叶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你……,你就这样认了吗?”
于垚望着车窗外,说:“该较真的时候可以较真,可有时该认的地方也得认。”
说话间,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瘦瘦高高的的男服务员推着送餐车来了,他边走边说:“列车为本车箱旅客免费提供早餐,每人一份,希望大家吃好。”于垚接过两份,递给彭伊叶一份,对彭伊叶耳语说:“现在的热情周到,是为了到站时能金蝉脱壳。不过,咱不管那些,先吃饱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