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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明月已是愈发亮洁,于深宫厚殿的夜里,清清冷冷,投在小池中,波光粼粼。静宜宫前,桂花高枝,黄瓣点点,藏于枝叶间,暗香浮动。殿内正央安置着半人高的圆顶香炉,多孔的炉盖冉冉升起些香薰,一时间,烟雾寥寥,弥漫在旷寂的室中,余味幽幽。凝在梳窗镜前的女子,着水芙色对振式罗裙,收腰托底,绛紫色的针线海棠,淡淡地开满双袖,腰间松松地绑着墨色宫涤,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斜斜插着一株褐色木纂,这木纂的做工显然平凡,在这一身林罗绸缎的衬托下,实在普通得突兀。看那纂头上雕刻了两朵紫檀海棠,绽放之姿,在风中漾起一丝丝涟漪。眉心照旧是一点朱砂。
绰约的身姿似是许久未动,大敞的门户,放任冷黄的月光晕上女子皎洁的脸庞,唇已霜,那丝丝凉意抚上微闭的霜白,攀着光滑的脸颊,爬上疏浅的眉梢,终是得逞般,将一池秋意盈满一汪秋瞳,而清冷的眼底分明一片麻木。幽铜镜里的女子清辉沾臂,婉眉凝眸,睫毛弯长,折闪着冷绝,心事忽隐而过的眸子慢慢合上荒芜的蛮境,再睁,里面已是悄然无息。
“姑娘。”一席淡蓝色宫装,绾着双丫髻的绿婉早早地伺候一旁,飘廖裙纱裹紧白色内衬,显出玲珑剔透的诱人身姿,薄施粉黛,秀眉如柳弯。空隙间,撇首望向梨花桌上铜壶漏完的刻度过了二八,婢女不忍打扰,唯恐惊了姑娘午夜前朝美梦,奈何约好的时辰已过了一刻,也不知来人还在不在那地儿等着,或许今夜根本未来。唉,婢女望着眼前孤寂的女子,不忍低叹,那人,就要娶妻了吶。
“走罢。”女子似乎听到婢女的呼喊,终是从温热的园椅上起身,接过婢女手中的软毛织锦紫色披风,脚下轻盈,飘飘然踏去。夜半黄粱不可得,醒来犹是半泪人。
“娘娘。”守在殿外的太监高德喜覆手躬背行礼。这半夜的宫殿一片静寂,除了宫门外的宫道上有巡夜的大内侍卫轮班巡岗,殿外也有若干婢女绕着殿阁守夜,不过那些人,今夜让高德喜打发到稍远点的地儿去了,如此一来,这殿外正门唯他一人守着。
女子微颌,这殿外不比殿内暖和,她翻了翻衣领后者帽领,掀起戴上,径直走下台阶。
“你且守在静宜殿,若是皇上驾临,就说娘娘已睡沉。”留在后头的绿婉并没有紧身跟去,罩了一身黑袍,于高德喜面前,侧立叮咛。
“奴才省的了,绿婉姑娘。”高德喜恭敬地应道。
吩咐完事儿,绿婉紧紧赶上主子的步伐,绕过迷踪的九曲回廊,前方灯火依稀,剩几盏残破的灯笼相隔百米,撑着即将燃尽的烛火,独自照亮被人遗忘的角落,默默无息。幽深的林子传来几声虚弱的蛐鸣,其中的哀哀凄凄,尚能清晰地听明,打在荒寂的冷宫里,竟减了些清冷。
女子踏在回廊上的步伐骤然止住,一直贴身跟随的绿婉悄然走开,于玄关之处远远候着。但愿姑娘能和那人说上几句交心的话儿,勿再死死撑着无望的回忆,不可自拔。
偏暗的角落唯一盏残灯,上面结着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于深夜的秋风中晃晃悠悠,顶头的牵绳拽着分落的檵木,支支吾吾起来。在那晃晃的微光中,一计清瘦的人影暗沉地投在旁边漆红柱上。她离那人只稍一丈,不远不近,却是她与他的极限。女子的余光最终落在了那人黑色长袍绣着大朵海棠花的底边儿上,那一针一线勾勒出的花瓣似乎恍惚了眼,隔光重影间,突然想到府里那珠海棠花儿,一时怅然起来。
黑衣人伫立在红柱之后,一壮年般粗的柱子显然遮住那人近乎全部的身子,只于随风摆动的衣角和搭在凭栏上修长的手。手指的主人似乎来了许久,浓秋的凉意凄白了它的肤色,沾染了病态的美。
她披着及地的紫罩,纤细的身躯裹在重重纱裙下。那人抬头便看见女子未变的容颜,曾经的清丽已渐冷绝。分明熟悉至骨髓,分明距离近咫尺,他的脚却沉重地抬不起万分。欲开口低唤,一诉离愁,却只能这般偷偷地望一眼,好抵日后朝朝暮暮的爱念。
天上的月亮渐渐地失去光亮,男子眼底是黑夜遮不住的忧伤与不舍。凝在两人间的空气单薄而缓慢,最后还是那人动了动,搭在凭栏上的手指轻扣,心中默数,直至九下,声毕,抬首深深一眼,似乎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在血液里,叫她时时刻刻流动于心上,不忘初衷。流年川慌马乱,谁执枪,逼于城门,不生还。闭眼,他收起搭在凭栏上的手,转身离开。昨日青梅探竹马,今朝咫尺隔天涯。
她未动,他也不曾开口。那柱子上已经没有了人影的投射,光滑一片,唯扣在凭栏上的余声依稀提醒她,那人刚离开不久。回廊折九曲,心思有九曲。呵,至少未着红妆来探她,也算是对得起曾经的情分了呢。
有生之年,直恐相逢,两两无语。
回宫的路举步维艰,这座富丽堂皇的巨大牢笼遮住多少痴男怨女的双眼,空把韶华负。那年夜色烂漫,她与他苏府后山闲庭漫步,隔着重重宫闱,遥望皇城灯火通明。那片缥缈之地诱着无数人前赴后继,即使明明知晓寄上赤子之心也未必荣耀加身。多少血骨埋葬那里,便有多大的魅力吸引着他人飞蛾扑火。犹记得那夜,荧光烁烁,青衣女子秋眸似水,坚定地望着前方,冷清道:“此生知棠即是落魄,也不踏皇城半步。”如今想来,那句信誓旦旦俨然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无比清晰地嘲笑她,看吧,你冯知棠与那种人也并无二。其实滚滚红尘,谁又能不屑谁呢,左右不是自己人生罢了,落井下石,高高在上,只是无关痛痒。
“半身华裳寄杜鹃,问声君心路吶。阁楼小调低饮语,十环扣发肤。辗首妆浓浸霜白,已是佝偻妇吶。红台滴泪芯成剪,情字将左枯。问侬吶,问侬吶,少郎可闻朱砂哭。嘿嘿,朱砂哭。”后半夜的冷宫本就阴森诡异,突兀地,浓浓黑幕中,飘来优柔婉折的江南伶曲,声音凄凉冷惨,尾调嬉笑,与前哨伤感阴阳违和,于荒无人烟之地,很是渗人。
打南墙转来,途径冷宫,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前面黑袍女子执灯引路,紫披女子隔着半步,跟其后。突闻伶曲歌调,凄凄婉婉,弯弯戚戚,倒也是止住了二人前行的步伐。夜色早已过半,冷宫之地,多是弃妃可怜人。
“想来是静妃罢。”黑衣女子偏过身,对着身后人,低低诉道,“这森人的冷宫,独居十年,真真是个寂寞的呢。”昏昏的烛火映着牡丹花的灯笼纸梢,暗暗重重。
大抵夜深风起,女子从紫罩里探出芊芊玉手,将帽檐稍稍下拉,又许是能挡些些光。于黑暗中,她低叹,“最是无情笑多情,哪堪多情比无情。”黑衣女子还在品着女子话中之意呢,紫衣女子提脚,便离开。
“华之。。别走。”冷宫里的人似是感知到外面的人要走,匆匆忙忙地提着发旧残破的裙摆,一路小跑了起来,嘴里呼喊着谁的名讳,还踢翻了桌椅,绊倒在地,而后竟在冰凉的地上唱起了方才的曲儿,“吶,问侬吶,问侬吶,少郎可闻朱砂哭。嘿嘿,朱砂哭啊。”
紫披女子早已走远,那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念叨着什么,她也无从得知,只是于寂静的夜里,总有些声音隔着千山万水传到不知名的远方。
宜棠殿内灯火通明,这般仗势,估摸是那位来了。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远远瞧着有人往这边儿走,仔细一看,真是棠妃娘娘,心中提留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娘娘。”一声轻呼,高德喜打起精神气儿来,赶赶上去迎着,接过黑衣女子递来的紫披,一边拥护着娘娘随行,一边急急上报,“您前脚刚走,里头那位就来了,皇上并未问及您,只是叫奴才下去。现下,估摸是睡了。”他留在门口守着,就是唯恐皇上突然驾临宜棠殿了,哪知娘娘刚提脚儿呢,皇上就只身来到这里,也没个奴才跟着。正想说娘娘已睡,天子陡然推门入殿,他吓得压儿没反应过来,皇上就懒懒摆手,示意他退下,就自个儿进里屋去了。当时,他那个小心脏儿,扑扑地,跳腾得不得了,好在皇上进了里屋,发现娘娘未在也并未大发雷霆。今晚真真是惊险吶,只盼,娘娘早些回来才好,不然叫天子候太久,他实在是惊恐不安呐。
“绿婉,你去歇息罢。”听着高德喜汇报的消息,女子并没有惶恐的反应,只是抬眼看着紧闭的大门,而后,淡淡说道,“德喜,你也不必守夜了,下去吧。”
“姑娘。。”
“娘娘。。”,绿婉抬首轻呼,高德喜亦是如此。二人皆是有话欲说。
“无事。”女子抬起右手,伸了伸食指,止住他们的意图,随后决然推开沉香门,唯留绿婉与高德喜相对无言。
“这可如何是好。”高德喜愁眉苦脸,为娘娘担忧着,毕竟妃嫔深夜不在自个儿的寝殿,着实忌讳,纵使娘娘圣恩荣宠,只怕也不好交代。
“哎,听娘娘的罢,这不是你我能解决的事儿。”绿婉幽幽地叹气,尽管如此说着,但视线还是略带担忧地扫过那关上的殿门,沉沉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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