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月末的芳香和略带闷热的潮湿空气,为尽撒了一季春风的街头增添了一丝慵懒和停滞,只有一个奔跑的女孩与这幅美妙的风景格格不入,她穿着简陋粗糙的汗衫,毫无个性的黑色裤子,扎着一条沉重的马尾辫,书包在稚嫩的肩膀上晃来晃去,汗珠一颗颗飞洒在空中。从南坊路到学校,七站地的路程被她跑掉了一半,直到浑身瘫软如泥,栽倒在婚纱店门口。
炽热的水泥地将她的脸颊摔的鼻青脸肿,艳丽的色彩却顿时涌入眼眶。那些橱窗内的婚纱长裙,如一条条明媚娇艳的瀑布,与阳光形成完美的四十五度角,那样美的婚纱,是陈婉婷一辈子也不敢想象的奢侈品,用她后来的在日记里的话说,那些婚纱即便被套在毫无生命的模特板子上,也不会套在她陈婉婷的身上。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个婚纱的梦想,而在她这里,是不可能实现的。穿裙子早已成为了她最大的梦想,即使她在那时完全可以实现。
浑身痉挛,肺部犹如炸开一般疼痛,她大口的喘着气,摸了摸眼眶,居然摸出了血。但是内心却痛快无比。书包内根本就没有镜子,索性趴在地上,让这些疼痛再持续一会。店老板的话在她耳边不停的回想,如五月的惊雷,也如这炽热空气里迎头泼下来的一头冷水,将陈婉婷的大脑塞入零下三十度的冰柜。她就这样,以最低微的姿态,来迎接这个消息的到来,为他们浓厚而热烈的爱情献礼。当然,他们,指的是亲爱的尹航,和另外一个女孩。
孟筱雅那张精致而微笑的面孔,顿时浮现在脑海里,他们一起跳舞的样子,他们在运动会时谈天说地的样子,一一呈现。陈婉婷是个敏感的人,这样的敏感,犹如她内心的残暴一样,隐藏在她文静而内向的外表之下,事后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那个女孩就是孟筱雅。
回家后,母亲看到她眼角的淤青和血迹,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边骂边用报纸狠狠的拍她那张本就受伤的脸颊,父亲一贯的视而不见,陈婉婷只是木然的接收着一切,此时她没有时间再理会母亲的情绪和责骂,疼痛似乎也早已成为了习惯。母亲将她一把推倒在床上,,才端来一瓶红药水为她上药。
“啪”的一声,一个日记本掉在了地上,母亲生气的指着日记本:“这就是你每天上学的结果?我们每天不敢看电视,怕影响你复习功课,你睡觉后不敢大声说话,怕影响你第二天起床,可是你呢?偷偷的给那个男的写日记?”
那本日记摊开着躺在地上,陈婉婷一眼便看出是自己那本最珍贵的日记本,她冲上去抢了过来,却再次被母亲夺了回去,母亲将本子扔在地上,用脚丫子狠狠的踩:“我让你写!写!”似乎这并不解气,她又捡起来用力将日记本撕坏,随着扑哧的一声,日记本被撕掉了一页。
陈婉婷默默的看着,她已经不再是幼稚而可笑的高中生,因为父母偷看了自己的日记而大哭大闹,她只是冷冷的看着她,等她将那些日记撕成两半,才靠近了母亲的眼睛。
“你要是再敢动这本日记,我就宰了你。”
母亲愣住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日记本掉在了地上,陈婉婷捡起来,回到了自己的房子。母亲仍旧停留在原地,直到陈婉婷进了屋,客厅内才爆发出母亲的哭声。父亲在一旁做着无谓的劝阻,那句话父亲没有听到,只有母亲听到了,而且那是她第一次这样与母亲说话。
她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将那些日记一片片用胶水和胶条粘好,然后在另一本新的日记本上写下:我说过,我爱你。即使你和别人在一起,我依旧爱你。我说过我会为你生,为你死。即使为了你杀人,我也愿意。即使,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多年后,那两大本日记仍旧被她完好的保留在箱底,她从来都没有给他看过,即使他真的决定离开,她也不曾用那两本日记来索求和证明自己的爱。因为那是一种炫耀。多年后,母亲说,她从来都不敢相信,一向外表笨拙的女儿会有那样的眼神,那样凶犯一般的眼神。
陈婉婷合上本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将那块被母亲贴上的橡皮膏一把扯下来,鲜血顺着眼角和着红药水一起淌了下来,手机里没有他的任何讯息。她看着那道流过自己脸颊的鲜血,对着镜子笑了。流血对于她来说,早已见怪不怪,自从小学开始,她就是班内被男生殴打和讥笑的对象,那些男孩用穿着旅游鞋的脚狠狠踢她的头和胸。母亲用鞋底狠狠抽打她的胳膊。高中时,一个女孩丢了手表,班内所有人都说是陈婉婷偷的。那名女孩纠集了班内所有女生,将她堵在厕所,让她当众下跪,并且一个接一个的抽她耳光,直到她嘴角流血。那名女孩才停手,即便如此,她仍旧一口否认表是自己偷的。
这些故事,她从来都不会告诉父母,也不会写进日记里。这些岁月犹如脸上这条流淌的血迹,直接流到心里,变成了性格里坏死的黑血。那些因为父母发怒而得到的训斥,因为成绩不好的忐忑心情,统统堆积在时光里,一刻也不曾忘却。
“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实在忍不住,忐忑不安的等着他的回答。每一次在给他发出去短信后,她都会这样难过的捱过每一分每一秒,她多么希望那个女人是胡说八道。
大约半个小时后,短信才回过来,只有短短的三个字:在外面。
外面做什么?和谁在一起?陈婉婷抱着手机,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极了那些肥皂剧里的家庭主妇,将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奉献给自己的男人。每天像检查自己的身体一样检查丈夫。但是她又不得不接受,自己早已对他无法自拔的事实。
我在外面,忙。我说你能不能别那么依赖人?短信回复了,应景的配合了她的猜测,看到短信,她都可以想象尹航蹦到自己面前,皱着眉与自己说这句话的情景,她关掉了手机。面无表情的躺在床上,那一夜,她失眠了。
“婷婷,你怎么了啊?一夜不见我们的婷婷怎么变成五眼青啦?”班级内,金唯丽正在和孟筱雅各自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飘飘奶茶,明朗的街道和金班长的笑容刺的她一阵眩晕。
“哦。昨晚睡的太晚了,可能是没喝香飘飘。”陈婉婷尴尬的开着并不十分好笑的玩笑,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金唯丽身旁的孟同学,奇怪的是,孟筱雅似乎有预兆一般,也没有主动和她打招呼,或者像从前一般送来惯常的微笑。回到座位上,她便埋头看起了会计书。
班内的气氛依旧和谐,内心地动山摇的人只有陈婉婷一个,李丰蓝与刘敬波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在班上大摇大摆的接受着或揶揄或调侃的祝福,孟筱雅收起了那些永远都不会褪色的爱情故事,捧起了用来考取会计等级职称资格证书的参考书,“大一磨洋工,大二考证书,大三谈恋爱,大四练苦功。”这是许多人上大学后总结出来的步骤,显然,那时候的陈婉婷,一心扎在刻苦学习与青涩恋爱里,浑浑噩噩的过了专科三年。
“婉婷,你脸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尹航打你了?给我说说。”孟筱雅放下书,将自己娇小的手搭在陈婉婷的肩上,语气轻柔的与她打招呼,似乎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她尴尬的抬起头,看着那张明媚而动人的脸颊,猛地就想起了那位大姐的话,真的会是她?她的心里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只好脸颊通红的望着她,如鲠在喉。
后来她想起这件事,暗暗恨自己的笨和傻,完全可以聪明一些,装作毫不在意的打听她泳衣的事情,套出她的实话,看看她是不是真心对待自己。但是那时候的陈婉婷,除去学习和听话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得做人的技巧,只能乖乖的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婷婷的生日快到了,她不知道要怎么过呢?”机灵的金班长看出了她们的尴尬,适时的坐在了她的另一边,用同样轻柔的话语说:“没事,到时候我和筱雅一起给你过生日,亲爱的,生日快乐。”她说着拍了拍陈婉婷的手臂,优雅的对她眨了眨眼睛。丝毫看不到前几天躲在厕所时哭泣的痕迹。
“哎呀,亲爱的,你快过生日了啊,你看看我这脑子,竟然都不知道你生日是哪天,是一号对吧?”孟筱雅夸张的看了看金唯丽,到时候放学我们去学校附近的商场好好玩玩?
陈婉婷看了看她们,又回头看了看坐在后排若无其事的尹航,轻轻点了点头。
那段日子,陈婉婷完全不搭理尹航,他以为是那条短信招惹她生气了,所以也没有过多在意,但是她重新将座位调回到金唯丽身边,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但是他依旧在班内独来独往,这个天性骄傲的孩子,从来都不肯在班内为任何人做一丝一毫的让步,金唯丽和孟筱雅向他打招呼,他就礼貌的回应。陈婉婷不理他,他也当作她是空气。篮球赛并没有影响到他和刘敬波一起打篮球,中午无论有没有人,两个人依旧会在篮球场里一决高下,尹航会继续在无人看到的赛场上,将球狠狠扔在刘敬波的头上,然后迅速跑开,伸出中指告诉那个胖子,你的球技想要超过我,至少再练上一百年。没有了女生起哄,刘敬波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熊猫。
陈婉婷以她脸上特有的伤痕,迎接了自己十九岁的生日,对于这个生日,她没有任何心思,而金唯丽与孟筱雅显然也把几天前说过的计划忘记了,只有他,在六月一号的那天中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从食堂拽到了学校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