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仁肇见国主迟迟不肯言语,斗胆说道:“周嘉敏才是末将一直钟情的女子,还望官家成全。”
国主的手背爆出血筋,手中的玉杯几乎被捏得粉碎,他忍了忍,才冷淡说道:“林将军仪表堂堂,年轻气盛,按说早该谈婚论嫁了。朕会命人仔细甄选,为林将军挑一位德容兼备的女子。”
林仁肇坚定说道:“末将唯独倾心于周嘉敏一人,其它的女子末将一概不能入眼!”
他如此狂妄之言已令在座的诸位皇亲贵戚倏然变色,更何况是位于上座的国主,国主已经忍耐到极点,沉声道:“林将军,你是在胁迫朕吗?”
举座皆惊,朝中驻境大将胁迫国主,除了大不敬之外,更有谋逆之嫌!林仁肇果然虎雄心性,胆子大到往自己身上扎刀子,韩王更是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地夹了一块肥腻腻的肉塞往了嘴中,等着看一场好戏。
林仁肇毫不妥协,“末将听闻周姑娘被打入掖庭。姑娘乃珠玉之人,在深宫之中却被如此糟蹋,既然官家并不怜香惜玉,何不还珠?末将虽一粗人,可必定终其一生将嘉敏这颗珠玉捧在掌心上。”
国主已是气得脸色发白,本就清瘦脸此时更显冷毅棱角,喝道:“林仁肇!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周嘉敏谋害皇子,被朕施以惩处,非得朕的旨令,不得出掖庭,你竟敢向朕索要一个罪女!”
林仁肇振振有辞道:“以末将对周姑娘的了解,她怎会做出这等无情无义之事?若不是姑娘被人陷害便是官家对她误解……”
国主气得一抻手,桌上的菜肴杯盏全都跌落在地,摔得满地粉碎,林仁肇迫于情势跪倒在地,而他的神色凌然,似乎丝毫不为其震慑。
国主指着林仁肇责斥道:“难道朕的后宫朕不知道管辖,竟要你一个武将干涉?!”
“末将并非此意,末将只关心周嘉敏一人,于宫中其它万千女子并无兴趣。”他抬起头,望着国主的眼,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晰,“宫中佳丽三千,多一个周嘉敏不算多,少一个周嘉敏不算少,还望官家能将嘉敏还给末将。”
国主冷笑道:“林将军,你也是一个长躯伟干的英雄人物,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屡屡冒犯朕。若是朕答应了你,岂不是人人皆可效仿?宫中规制又安在?难道林将军是要将朕置于不明不智之地吗?!”
林仁肇依旧坚持道:“末将不敢,只请官家将嘉敏还给末将。”
“周嘉敏是朕的!不是你林仁肇的!”国主拂袖起身,再也不理会跪在殿中的林仁肇,愤然离席。
留下满座的皇亲贵戚一头雾水,底下宾客有摇头叹息的,有劝慰林将军的,有怔怔惊呆的。
温修容心中已起惊涛骇浪,就在这一刻,她才赫然发现国主对小小姐依然有着深刻的情愫,这份情愫或许连国主自己尚未发觉,可是当另一个男人来与他争夺之时,他这份隐藏的心思便渐渐浮出了水面。
幸而,小小姐已经被她处理得干干净净,她露出了一份几乎不为人察觉的微笑,紧跟着国主走了出去。
阁楼中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散了,留下林仁肇一人跪在当中,那韩王李从善岂能放过羞辱林仁肇的机会?故意尖着嗓子说道:“那周嘉敏入宫前还是一朵娇嫩的花,到现在也不过是连国主都弃之不要的罪奴而已,就算是送给本王,本王还觉得晦气呢!”
他只顾着嘴巴上痛快,殊不知已经惹恼了林仁肇,林仁肇勃然大怒,就要朝他的脸上猛挥一拳,幸而韩王的随身侍从格挡住了林仁肇,韩王才免了这重重一击。
韩王见林仁肇怒发冲冠的样子,想起多年前曾在他手下吃亏一事,到底有些心虚,趁着侍卫们与他纠缠的当口,赶紧溜之大吉……
……
銮驾回宫,国主直至清晖殿中后,怒气仍未消。温修容替他解下了盘龙明黄氅衣,替他揉捏着肩头,“官家今日累了,也乏了,嫔妾早已命人在瑶光殿中备至了怡和汤,最能解酒怡神,嫔妾不如陪官家去喝一盏吧。”
流珠被封为修容之后依然住在瑶光殿的东侧殿里,一来是为时时照看先国后的遗物,二来瑶光殿距离国主的清晖殿最近,她可时时制些点心和琼浆汤羹,亲手送到国主手里。
国主有些疲乏地挥了挥手,“不必了,你下去吧。”
“可是官家如此劳思忧神,嫔妾心中实在是不安。”温修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朕叫你下去难道你不懂吗!难道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违逆朕的旨意吗?!”国主猛然提高了音量,流珠登时心中跳了跳,又跳了跳,以往国主纵然再生气也不会对她发这么大的火气……今夜,国主的确是为周嘉敏而烦躁不安。
“嫔妾不敢。”她自知再多语只会让国主更加厌烦,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殿中顿时有些冷清,唯有烛光微微摇曳,虚晃出一片寂寥的光影,国主心潮起伏,今夜元宵佳节,他想要提笔写点什么,到底是什么都写不出来,只得心烦意乱地丢掷了笔。
就在这时,姚海来传翰林院曹大人求见。国主心气浮躁,想这良宵夜晚与画师论画也是一件平息心情的雅事,便让曹仲玄进来。
曹仲玄还是一副不羁情态,可偏偏又一种气宇轩昂的风姿,国主颇有些以貌取人,见到曹仲玄便觉得有一股与朝臣不一样的出尘气概,只觉得清雅扑鼻。
“朕也有好些日子不见你,不知道你又在哪里躲懒去了?”
“官家政务繁忙,近来又凭添忧思,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对微臣的谕旨了?”
国主这才想起数月前曾对翰林画院交代的绘画之事,有些怅惘道:“是朕这些日子疏怠,竟不知时日过得如此之快。朕让你们绘图的事,你可画得如何了?”
“微臣不敢懈怠,日日勤耕不辍,特精心挑选了一些画作,还请官家过目。”曹仲玄的拿出了几卷画作。
国主接了过去,徐徐打开,见画作全面,有登高绘制金陵全貌的,也有绘制宫女追逐蝴蝶的,还有太监打架斗殴的,均是栩栩如生,叹道:“朕倒有些羡慕你了,若是朕也能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握着丹青,逍遥超逸、挥毫泼洒,也不枉来世一遭。”
曹仲玄略略欠了欠身,“官家天纵英明,君临天下,又怎会行此微末之事?这种琐碎闲杂之事让微臣去做就是。”
“非也!非也!丹青一事亦为精血诚聚,非余意绵缠则不能尽得其妙,常人尽其一生也不能悟出画道,故而是极其需要天分和精神的事,唯有诗与之比肩,又怎可说其为微末之事?你的画甚好!朕前几日得了一枚上好的羊脂玉扳指,赏给你正好!”
姚海即可过来呈上了玉扳指。
曹仲玄领了赏,“谢官家隆恩!”
国主一张张地翻阅着画作,越往下翻,越觉得心旷神怡,连连赞叹道:“翰林画待诏的画作各有各的妙处,顾待诏笔力圆劲,善摹人物,可久不出新意,朕看他的画有些腻了;周待诏工于人物,有着繁富细腻、丰肌秀骨的气概,只是过于富丽。至于这一张……”
他拿起一幅《驯兽图》,不由得细细端倪起来,“这一张简练磊落,笔胜于象,人物栩栩,猪牛也是寥寥数笔,却添了宫女驯服野猪的生动气象。不用朕猜,也知道只有俊逸潇洒如你才能做得出此画。”
“官家好眼光,这幅《驯兽图》的确是微臣一蹴而就,既然官家喜爱,微臣这颗惶恐不安的心也就暂且能稍微平息,不过,微臣还要斗胆讨赏。”
“哦?”国主兴趣颇浓,“未必又是好酒一壶?金器一样?”
“微臣除此两样之外,已别无所求。”
国主拍了拍他的肩,“你是性情中人,也不像朝中一些淸贵之臣明明是爱财心切,偏要做出一种附庸风雅的姿态,你的这一点跟朕很像,朕自然要赏你的。”说罢正要收拢画轴,余光一瞥间注意到那画中角落的微末一景。
那《驯兽图》近处所画的是一个壮实的宫女驾驭一头野猪,而远处是几个粗鄙的宫人站着看热闹,每个人的情态各异,极为生动盎然,在远方树林下的木屋里还站着一名女子,踮起脚朝着驯兽女翘首相望,似乎是在为之忐忑不安。
若不细看,几乎忽略了这个木屋前的女子,可若细看下去,便叫国主大吃一惊,那女子虽然只以粗笔寥寥点缀,可其神态气韵像极了周嘉敏。
他仿佛是被雷电触到了一般地丢开了画,仿佛那画是致命的毒药。
曹仲玄拾起了画,问道:“可是微臣的画做得不好?”
国主阴沉着脸色,“画中女子到底是为何人?!”
“一个粗鄙的宫女而已,微臣也不得知,官家若是想知道,微臣这就去问个清楚。”
“朕是问你,远处站在木屋前的那个女子。”
“哦,原来官家问的是她!”曹仲玄故作恍然大悟道,“原先是掖庭中的一个女子,姓周,具体叫什么名字微臣也不记得了,只是她后来不知怎地吸了炭气,双腿也不灵便了,微臣便擅作主张让她暂住在万兽园中的小木屋中。”
“你说什么?她双腿不灵便?”国主的脸色煞白,一急之下,竟然是什么都顾不得的了。
曹仲玄点了点头,“若是不予以医治,只怕她的这双腿就保不住了。”
“朕要去瞧一瞧,你带朕去一趟万兽园。”他说着连龙袍氅衣也不披,急匆匆地就往外奔走,姚海慌得一张脸皱成了草纸,忙跟上前,哭哈着脸说道:“官家,官家!去不得呀!去不得呀!”
国主对姚海的一番阻拦不予理会,大步走了出去,姚海又跟上道:“官家,这漆黑冷夜,万兽园中的百兽可是最活跃的时候啊,白天里一个大活人可都保不住性命,更何况是大晚上的?官家可是千万要保重龙体!”
国主恼恨道:“你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些?若是再多嘴,朕便命人割了你的舌头!”
姚海也不敢再劝,只是给底下內侍一个眼色,那內侍是个极其机灵的人,忙悄声退下,急急地跑往瑶光殿,向温修容禀告了这一消息。
温修容得了消息后,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的时候,一转眼看到仲寓正专注地玩着木马,心中顿时有了注意,狠下心往蜜糖牛乳中放了一些巴豆粉,哄着仲寓喝了睡觉。
今日正是元宵佳节,仲寓贪嘴,多吃了些油腻肥冷的食品,仲寓喝了牛乳之后,不过片刻功夫,就脸色煞白,冒着豆大的汗珠,嚷嚷着肚子痛。
一时瑶光偏殿里忙得人仰马翻,温修容一面差了小內侍去向国主禀告,一面请了太医。
国主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行到了掖庭门外,听到自己的爱子突然发了恶疾,顿时紧张起来。
“仲寓到底怎么样了?”
小內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回禀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在殿外就听到了小皇子的呼痛声。”
国主心中犹豫,前行也不是,打道回府也不是,姚海觑着国主的神色说道:“能在殿外听到皇子的呼痛声,那也就是说小皇子的急症可是很严重呐!官家还是赶紧儿地去瞧瞧吧!”
国主不久前才痛失爱子,膝下唯有仲寓一人,又怎会不心疼爱护?他望了望掖庭斑驳紧闭的大门,只觉得脑海中像是突然被钝击一般,千头万绪中似乎是已经分出了轻重缓急,他在干什么?他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是今夜被林仁肇的一番胡话冲昏了头了么?他为何急匆匆地就走到了这里?
“起驾到瑶光殿。”他终于下了旨令。
众扈从折身而返,急匆匆地往瑶光殿行去,此时六宫之中唯有瑶光殿灯火辉煌,宝珠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