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孱弱之至,听了元英告知小公主已夭的话后,如五雷轰顶,她腿一软,就已经倒了下去。
元英扶住她,劝道:“娘子还年轻,失去了小公主又算得了什么?以后的日子总归是长远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娘子千万莫要灰心丧气!”
嘉敏只觉得痛锥心刺骨,她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唯有那尖锐的刺痛让她无处可躲,只能以她脆弱的肉身生生承住。她觉得自己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殆尽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的孩子!”
这凄厉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山麓中,震得一群群飞鼠从林中扑簌簌地飞起。
……
嘉敏心如枯槁,眼中空洞洞地凝望着房中的某一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元英给她喂一口汤,她便喝上一口,元英让她卧着,她便卧着,她像是一个已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只有眼泪一直不住地淌着。
有时候听到别野外传来鸟儿的婉转鸣声和溪瀑的涧鸣声,她会突然坐起,静静地听了好半晌,露出憧憬的笑意:“真好听,若是我的小公主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这些声音,我会给她织好多美丽的衣服,给她扎最可爱的发髻,会给她读诗听,教她琴棋书画,与她一起玩耍……”
元英酸楚道:“娘子快别说了,娘子可千万别再惦记这件事,越惦记越跨不去这道槛。”
嘉敏轻缓无力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孕育一个小小生命的惊喜与希冀,是她给了我生命的光亮,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可是突然之间,这一切眨眼又消失了。就好像一个美丽缤纷的泡泡,风一吹,又没了。你不明白,你不懂那种突然的落差。”
元英言语中已有些哽咽:“奴婢跟随娘子这么多年,奴婢当然懂娘子,这些年,娘子所受的苦难还不少吗?可是每一次,都是娘子的坚韧和意志让娘子一次次地站了出来,这一次也不过是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娘子一定会挺过来的。”
嘉敏笑意颓丧,无力道:“元英,你下去吧,我很累,累极了。”
元英见国后倦怠慵懒,心中轻叹一气,拉下了帘钩,轻轻退了下去。
嘉敏未曾合眼,任覆在身上的锦衾滑落,她睁着眼静听着外面的声音,听一朵花瓣轻轻坠在地上,听昆虫的斗殴声,听燕子划过天空的声音……
她就这样仰卧在床上呆呆地听着,一直到黄昏日落、夜幕降临,一直到下人们都退下休憩,一直到深深沉寂的三更时分,万籁复又静谧无息。
她赤足走下床,推开了门,在暗沉沉地夜色中走了出去,她痴痴惘惘,一直走到别野不远处的峭壁边,峭壁底下深不见底,唯有来自崖底的冷风吹得她的衣裙蓬蓬散开,将她的长发寥寥吹起。
这一生,就这样仓惶退场。
她闭了眼,就在她要往下坠落的一刹那,元英从背后死死抱住她,将她拖了回来。
元英惊魂甫定,气喘吁吁地大声道:“娘子就这样忍心抛弃奴婢吗?娘子就这么忍心让关爱娘子的人痛苦一生吗?”
嘉敏凄然道:“关爱?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关爱我?我终究是来去无牵挂,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地走罢了。”
元英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爬起,“好,娘子若是不想活了,奴婢也不会独活!只是请娘子跟着奴婢去一个地方,这之后,无论娘子惜命还是轻命,奴婢就再也不阻拦娘子。”
说罢,元英带国后到了一处冰冷不见光的地窖中,嘉敏看到曹仲玄正闭目躺在木桶里,木桶中装满了冰块,而曹仲玄嘴唇青紫,眼周发黑,周身更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
嘉敏极为诧异:“曹公子?曹公子这是怎么了?”
“曹公子中了火蛇毒,他是为娘子而中毒的。”
“为了我?”
“娘子早产,命在旦夕,是曹公子苦苦守护了娘子一夜,为娘子祈祷了一夜,娘子熬过了那一晚之后,曹公子喜极若狂,可若是要让娘子身子康复,还需要很多药草。曹公子上山采药,被火蛇咬了。”
嘉敏望着纹丝不动的曹仲玄,轻轻触及他手上的肌肤,滚烫如炙。
元英说道:“曹公子 的毒,只能用寒冰慢慢缓解,至于他能不能醒过来全都看天意。”
嘉敏心中大恸。
元英道:“娘子,哪怕只要你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公子都会拼尽全部,甚至以性命来换取奇迹。可是娘子自己却一点也不珍惜,如果曹公子知道娘子这么作践自己,又不知该有多心痛呢?”
嘉敏无言,泪水已长流千行,她呐呐道:“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们对我这样好……”
元英也伤感,轻轻拍着嘉敏的肩膀:“娘子若是难过,就放声大哭吧。哭过了就没事了。”
嘉敏哽咽痛哭,将她心中憋屈已久的痛苦、辛酸以及脆弱全都哭了出来,元英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嘉敏附在元英的肩头哭泣,哭了很久很久。
这一哭,倒是好了。
……
澄心堂,夜晚。
国主正批阅着折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阵喧嚣聒噪声。
国主头也不抬,问姚海:“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姚海在外间查看一番,神色有些惊慌:“禀官家,外面有刺客!”
“刺客?抓到了吗?”
“抓到了,是太医院的。”
“太医院?”国主掷了笔,神色凝重,“传来!”
片刻之后,即刻有侍卫押了“刺客”入殿。
国主令道:“抬起头来!”
国主见到他,有些惊讶:“你不是常在国后跟前伺候的吕太医么?为何会被当做刺客?”
一侍卫禀道:“回禀官家,吕太医在太医院外鬼鬼祟祟,卑职等将他当做了刺客缉拿。”
姚海问道:“此刻不是吕太医当值的时间,吕太医这是……”
吕太医神情不太自然,将手中的食盒往袖中笼了笼。
姚海夺了他手中的食盒,打开盒盖,一股奇异的药香气扑面而来。
姚海大惊:“这是十全十补汤,用的都是顶好的药材,吕太医这难不成是要偷了太医院的药拿去卖?”
吕太医双手扑地,惶恐道:“微臣……微臣绝对不敢……”
国主淡声道:“这十全十补汤是宫中有孕嫔妃才得以喝的御汤,你只需从实招来,你偷了这些东西用作何处?”
吕太医心慌意乱,吞吞吐吐:“微臣……微臣……”
国主道:“若是不说也可,朕治你偷盗大罪,即刻押往大理狱,交有司审理!”
“官家……”吕太医重重稽首,心中哀叹一声,国后娘娘,只有对不住你了,如果你得不到这些汤药补给,身子又怎会康复,不如回宫,饮食周全……
心思一徘徊,就郑重稽首道:“微臣……微臣是拿了给国后娘娘滋补身体。”
一语惊得国主如罹雷击,手中的奏折散落得遍地都是。
“你说什么?国后她……”
“微臣不敢妄言,国后娘娘她……她好好地……她实则居住在秣陵周府上。”
国主遽然起身,这个消息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怔了怔,指着吕太医道:“你快跟朕说说,国后她怎么样……”
吕太医只得如实相告,将国后娘娘如何从失火的宫中逃走,如何避居在故居修养,又如何发现怀有龙胎,如何不幸小月等等一一告知。
国主听得悲怆落泪,连夜让姚海置备车轿,出宫迎嘉敏入宫。
一眨眼,时光如梭流逝,当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变成了四处流窜的飞萤,当荷塘里娉婷的都是菡萏,初夏的流光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飞逝了。
清晨有些瑟瑟,小径上的一丛丛辛夷话已经落尽,那篱笆上的朝颜花依旧迎风绽开。
嘉敏梳洗后,静心烹茶,元英突然装了进来,结结巴巴道:“来了……来了……”
“谁来了?”
“朕若是不来,国后是打算永远瞒着朕,永远不回宫了么?”
话音未落,一袭华丽衣袍的袍角已闯入了嘉敏眼角的余光。
嘉敏的肩膀一抖,她以为这只是梦,可是转首的一刹那,在分明看到他的一刹那,她的眸子几乎润湿。
他来了!这个她不想见到的人,竟然来接她回宫了。
他微服简行,短短数月不见,他的鬓角竟已添了无数白发,向来挺拔的身形如今也有些佝偻,他瘦了。
几多酸楚,一并涌上了嘉敏的心头,她久久凝视着国主的面容,半晌呐呐无言。
“对不起,朕来迟了。”国主走上前,执过了嘉敏枯瘦的手。
嘉敏的泪水几乎就要溢出,这个再也熟悉不过的男人,给她的痛与伤害深入骨髓,可她却忍住了泪水,倔强地缩起自己的手。
国主愣了愣,旋即苦笑道:“是朕多言了,你又怎会过得好呢?你在这里的一切,朕都知道了,对不起,朕没有好好照顾你。国后,跟朕回宫吧。”
嘉敏却是客气而疏离的神色:“臣妾病容,不堪面圣。”
“国后!”国主拉住嘉敏的薄薄衣袖。
“不知官家还有何吩咐?若是没有别的事,请容妾身告退。”
“嘉敏,你就当真如此对朕冷淡么?”
“臣妾只想一个人,清心静修,望官家成全。”
“可你是国后,是朕的国后。只要朕在的一天,你就永远都是与朕并肩而立的国后。”
嘉敏萧冷疏地别过了头,落落不再言语。
是什么时候,主后情分已至如此生疏?
有布谷鸟一声啼唳,冲天而起,惊得柳枝簌簌地狂乱而动。
半晌,国主沉声命道:“伺候国后更衣,即刻入宫!”
身后一干宫女应道:“是。”
……
嘉敏就这样入了宫,入宫后,迁入了瑶光殿,国主下令,瑶光殿整饬一新,朱漆如血,流光溢彩。
可是嘉敏的心,已泛不起任何涟漪。
这时,吕太医求见。
吕太医甫一进来就跪在殿中:“微臣给娘娘请罪……是微臣……告知了国主娘娘的一切。”
嘉敏疲惫道:“起来吧,本宫知道你是无可奈何,本宫不会怪罪于你。”
“是!”吕太医这才起身,呈了药汤,“娘娘小月,凤体虚弱,官家命微臣配好十全汤……”
正说着,内阁内突然传出一阵哗啦的声响,原是元英正在整理东西,不小心打翻了柜台。
元英歉意道:“娘娘,是奴婢不小心,奴婢这就收拾好。”
吕太医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问元英道:“好像是有什么药?”
元英道:“哪里有药呢,是一个交好的宫女给娘娘送的果脯果干之类的,娘娘还余下好些没吃完呢,这次回宫,又都带回来了。”她皱了皱眉,“只是好奇怪,这果脯放久了,怎么会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吕太医问道:“可否取一些果脯来?”
元英取了一些果干,吕太医取过放在鼻下嗅着,元英道:“薛九姑娘送了很多,只是娘娘怀胎时吃得腻了,还留有这些,时间放久了,如今也吃不得,只好丢掉了。”
吕太医的神色渐渐端凝肃然,席间气氛骤然变得诡异,嘉敏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道:“吕太医,难道这果脯有什么问题吗?”
吕太医摇了摇头道:“暂且还瞧不出什么,不过这气味与昭惠后所用药的药罐是同一种气味。”
嘉敏奇怪道:“姐姐的药罐……”
吕太医解释道:“微臣早些年管瑶光殿中昭惠后的煮药之事。也当真是奇怪,那药罐的药味十年不退,竟弥久发出一种怪异的气味,起初,微臣还以为是药味,直到微臣刚刚嗅出这果脯中的气味,两者竟是一样!”
元英突然想起什么,迟疑问道:“也真是奇怪,娘娘腹中怀有小皇子,吃了这些果脯,就渐渐头晕了……”
说到此处,她神色一凛,问道:“该不会,那果脯里加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