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宋军大破南汉。
南汉后主刘鋹被俘的消息传来,光政殿烛火冉冉,静籁无声。
国主如坐针毡来,听臣子们叙说那宋军是如何连破昭、桂、连、贺四州,如何长驱直入;那南汉军又是如何腐败,是如何溃不成军;至于那后主刘鋹又是如何昏庸无知、奢侈好淫,被俘后又是如何嚎啕大哭、笑话百出,更是说得绘声绘色,仿如说书般那样激扬顿挫。
国主面色沉沉,眉头紧锁,“说够了没有?!”
那尖嘴猴腮的臣子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不再吭声了。
殿中的烛火被风一吹,跳了几跳。
潘佑心思沉沉:“赵皇强势,有‘卧榻之侧,岂容鼾睡’之语,北军强劲,南下势如破竹,十国之中如今只剩下我朝和吴越,而我朝廷处于夹缝之中,若一旦起战事,前后夹击,再无回天之力,实在是危殆矣!”
身为知制诰的张洎如今亦是国主的近臣,他怒道:“潘大人何必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就算那中朝皇帝想要南下,他又能渡得过天堑长江?”
张洎此言不假,国主心中稍感慰藉,“长江滚滚浪涛,虎踞龙盘,朕命在沿江一带加强巡戒,大兴水师,它强宋再强,难不成还要插翅飞过来?”
潘佑直言不讳道:“长江虽险,但也并不可高枕无忧!若是北宋水师一旦操练有所进益,渡过长江就如履平地!”
张洎强辩道:“潘大人还真是杞人忧天,十多年前淮南之战,反复抢夺据淮河的正阳桥,可见宋师极不习水!况如今我朝良将锐兵准备充分,还怕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争得面红耳赤,两人向来不和睦,如今张洎升职,自然更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潘佑政见。
底下的韩王、陈乔、李平等一干人都是插不上嘴,那老臣徐铉更是个和稀泥的,索性闭目养神,自动屏蔽他们的争执声。
国主听到心烦,揉了揉突突跳的额头,郁郁道:“你们倒是让朕想起了一人,十多年前的淮南之战中,皇甫大将勇猛赤胆,让朕至今追思。如今他的皑皑白骨大概已经化为了一掊土吧?若是他现在还能活着,朕又何必有如此忧惧?”
张洎乘机进言道:“既然国主有思慕将才之意,不知国主可还记得皇甫继勋?”
国主略一沉吟道:“朕当然记得,他是皇甫晖之子,朕听说他少年英才,颇以吏事称道,他如今安在?”
韩王道:“皇甫继勋如今身为饶州刺史,此人豪迈,的确有他亡父遗风!”
国主点点头,对张洎道:“你替朕拟旨,擢皇甫继勋为神卫统军都指挥使,将此人好好磨砺磨砺,将来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潘佑大惊,忙道:“官家万万不可!皇甫晖身为烈将,但他的这个儿子却是人中败类,他毫无战功,更无将才,徒以家世招摇过市而已!”
张洎不失时机地反讽道:“在潘大人的眼中,大概只有潘大人自己才不是人中败类吧?”
潘佑无暇与张洎争辩,请求国主道:“官家勿要听信一面之词,请三思啊!”
当年,皇甫晖鏖战悲壮而死,金陵百姓哀痛不已,几乎奉皇甫晖为神,皇甫府上也因此美誉冠城,皇甫继勋作为府上唯一的儿子,从小就生活在父亲的荫庇之下,靠着庇荫置了各种产业,富甲天下。
这皇甫继勋偏偏是金陵城中最纨绔的贵族子弟,府中名园甲第,冠于金陵,又蓄养舞妓声妓。
往来他府上的,都是朝中最得力的权贵,譬如张洎、韩王等人自然与他结交颇深,平时也不知受了他的多少好处,此时自然是要帮衬他。
此人怎堪担当重任?
只可惜国主被蒙蔽,反倒是责备潘佑道:“潘佑,你总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也总是看人不顺眼。‘虎父无犬子’,朕赏识皇甫一家,就算皇甫继勋不似他父亲身经百战,但他的身体里流的一定是英雄的血!朕正要好好磨砺磨砺他!”
这时,姚海上前在国主耳畔边低语数声。
国主神色大震,匆匆让众人退下,自己亦起身匆匆离开了光政殿,直奔茗淳宫而去。
嘉敏得知消息后,十分惊讶,窅娘从高楼上摔了下来?
原来,窅娘拜佛直到夜深,回来路上又走了诸多台阶,一不小心就从台阶上滚落了下来。
嘉敏赶到时,国主和太医们都已来至了茗淳宫。
窅娘的衣裙上有着很多斑驳的血点,国主责备道:“看你这么不小心,都已是深夜,为何还要去山上拜佛?”
窅娘愧疚道:“臣妾自知鲁莽……只是最近北军伐汉,臣妾见官家这些日子日日夜夜为国事而蹙,臣妾无以为能,只好虔诚地拜佛,求佛祖能让官家解颐。”
窅娘的情态楚楚可怜,温婉贤淑,如不是了解到她的本性,就连嘉敏几乎也感动了。
国主大为动容:“以后,你不可再如此辛苦了。”他转头问向给窅娘把脉的太医,“窅妃如何?可有恙否?”
那年老的太医此时已为窅娘切了半晌的脉象,反复斟酌了良久,才起身,面带喜色,道:“娘娘只有皮外伤,并未伤及气脉。”
国主长吁一气,大为释怀:“那就好。”
老太医又道:“微臣还要恭贺官家,窅娘娘有了喜脉。”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嘉敏清醒地听到了这句话,心,又像是被撕裂那样传来一阵阵搐痛,她的身子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
裴嫔尖着嗓子,大声道:“哎哟!姐姐有了身孕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一定是姐姐诚心拜佛感动了送子娘娘呢!”
国主亦是十分惊喜,坐在窅娘身侧,难抑激动:“窅娘,你真的……你知不知道你给朕带来了多大的惊喜,朕在国事蹙忧之时,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是比听到任何事情都要开心。”
裴嫔也洋洋喜气道:“哎哟喂!可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呢!臣妾自从进了宫门之后,就一直没有听闻道小儿哭啼了。这天降大喜,未尝不是国运昌盛的征兆呢?!”
窅娘越发地腼腆了,低低地垂下了头。
菁芜笑道:“请官家恕老奴不察之罪,这些日子娘娘一直吃不好,睡不香的,老奴还以为只是饮食不调所致,竟没想到是这样的喜事。”
一直尚未说话的国后淡淡道:“是不是喜事现在言说尚且过早。”
嘉敏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泼向众人,又或许近来的她总是这样,总是清冷成了最孤僻的兰花,总是那么孤傲的,倔强的。
裴嫔尖利道:“国后娘娘自己一直未有身孕,难道就看不惯别的妃子有了龙种么?”
国后反对崇佛,又有张洎之子自戕之事在先,这已经让国主心生不快了,国主亦有些不悦:“国后近来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若是如此,还是好生回宫休息吧。”
嘉敏的心湖弥漫起一阵阵凉意,她淡然道:“就算是老太医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还是多几个太医诊断才好。”
那老太医抖着花白的胡子,诚诚恳恳地说道:“微臣的医术虽不精湛,但凭微臣数十年的行医经验,能否诊断出喜脉,还是十分有把握的。”
国后看向一旁的吕太医,吕太医道:“微臣不才,请给窅娘娘把脉。”
国主点头应允。
吕太医上前为窅妃把脉,神情凝重,此时殿中数人都是屏息凝神,等候着吕太医的号脉结果。
吕太医反复诊断后,才对国后禀道:“的确是喜脉无疑。”
吕太医医术高明,向来也不会对她有所隐瞒,既然吕太医都已经诊断出来,那么,的窅娘这一次并没有耍小把戏,她是真的怀孕了。
窅娘洋洋道:“臣妾的肚子可真是争气,侍奉国主不过数月,就已有了龙种,而国后娘娘侍奉国主这么多年,却是腹中平平,身为国后,却迟迟未能绵延皇嗣,早就该是羞愧难堪了,见到臣妾有孕,自然是吃心呀!”
薛九最见不得窅娘恃宠而骄,撅了嘴颇为不屑道:“娘娘有孕自然是喜,只是这妇人有孕不算什么,真正能生下来的的才算是本事大啊。”
黄保仪亦道:“窅妃可别高兴得太早了,也免得肚中的孩子承受不住这样大的福气,要是孩子万一等不到出娘娘的肚子就……”她勉强一笑,“哎呀,看妹妹想到哪里去了,但愿娘娘不是心如蛇蝎之人,多为腹中孩子积攒一点德才是。”
裴嫔冷哼道:“原以为保仪独居蓬莱洲,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保仪想得还真多。不过,保仪未免是狗拿耗子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窅妃姐姐向来是慈悲良善,多积阴德,不像某些人,看似清白无辜,却是最阴毒最狠辣之人。”她的目光直剌剌地瞟向国后,其中寓意再也明显不过。
薛九心中的火气蹭地直窜,她拼命忍住怒火,笑道:“裴嫔你的眼睛是被老鼠啃了还是吹进沙子了?怎么贼眉鼠眼地乱瞟?让奴婢给你看看!”
说完上前一步就揪住了裴嫔的发髻,掰开裴嫔的眼皮,做出关切她眼睛的样子,而实际上她下手极其重,又想到曾经裴嫔也是如此百般欺负的自己,便使劲地拧着裴嫔的眼皮,疼得裴嫔嗷嗷直叫,“哪里来的贱婢!也敢动我?”
薛九故意温柔道:“别动,别动,里面真的进了沙子,你忍一忍我就帮你吹出来了。”
裴嫔是有苦说不出,眼皮子被拧得通红,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她跺了跺脚,哭丧着个脸,正要一巴掌向薛九甩过去,却被元英架住了手,元英笑了笑道:“裴嫔仔细手,若是打疼了可就不好了。”
元英力大无比,裴嫔丝毫也动弹不得,只得鼓着腮帮子咽气。
窅妃对国主道:“臣妾有了喜脉,本是十分高兴,可听她们一说,臣妾心中十分发怵,臣妾害怕……”说着,身子微微倾倒,倚靠在国主的怀中。
如此暧昧,如此亲昵。
也罢了,这殿中的主角本来就是他们二人,嘉敏扭转了头,不想看到他们亲昵的一幕。
是那样的难堪,也是那样的刺目。
国主轻轻地拍了拍窅娘的肩背,安慰道:“别怕,有朕在,你们母子二人都会平安。”
窅娘仍如惴惴的小道:“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国主是否准予?”
“你想要的,朕当然准奏。”
窅娘轻轻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说道:“臣妾有孕,许多事情上不太便利,臣妾还恳请在衣食用度上,有赖国后娘娘的照拂。”
国主望了一眼嘉敏,说道:“国后既为国母,对有孕嫔妃照拂,理应为国后之责,国后说是吧?”
嘉敏沉沉不语,她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的,多年前温妃有孕滑胎之事仍历历在目。
窅娘起身,面带着甜美温馨的笑意,执了嘉敏的手道:“娘娘还在生臣妾的气么?是,臣妾曾经的确是一时被猪油迷了心,才至于惹娘娘生气。可臣妾天天斋戒念佛,早就已幡然悔悟,这些天,臣妾也日日为娘娘祈祷呢!难不成国后娘娘还不能原谅臣妾吗?”
嘉敏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窅娘,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能伪装成清纯无辜的小猫咪一般,也竟然轻而易举地洗刷掉她之前的罪孽?
窅娘见嘉敏神色淡漠,情状渐渐变得哀伤,失落地郁郁,举手对天发誓道:“既然国后娘娘不愿意饶恕臣妾,臣妾与腹中孩儿甘遭天谴……”
嘉敏心中“咯噔”一下,狠!这个女人真的狠!
她一手捉住了窅娘的手,面带着蹁跹的笑意:“龙胎无辜,窅妃何必要拿孩子起誓?”
窅娘笑得得意:“这么说,国后娘娘就是答应臣妾了?”
嘉敏直直凝视着她的眼:“本宫答应多加照看于你,一直到龙胎平安诞下为止。”
窅娘的眉目之间多了些意味深长之意,轻抚着小腹道:“那么,臣妾就替腹中孩儿谢过国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