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在凌晨时传入柔仪殿的,彼时嘉敏刚刚醒来,宫女捧巾栉鱼贯而入,与之同时进来的还有黄保仪。
黄保仪道:“娘娘似乎昨晚上睡得不太好?”
“昨晚做了噩梦,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黄保仪清冷道:“该来的都会来,若是不来,倒是不正常了。”
就在此时,一个时常在外伺候,名唤竹幻的宫女跌跌撞撞地进来。
嘉敏心中咯噔一下,一直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她倏然起身,问向竹幻:“是不是阿茂出事了?”
竹幻脸色煞白,诧异道:“娘娘……怎么知道?”
“快说!发生什么事了?”
竹幻急急道:“掖庭狱的人来说,阿茂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嘉敏不等竹幻说完,就急匆匆出去,黄保仪也不多言,命人去请太医,也跟着嘉敏一同出去,等她们赶到掖庭狱时,看到的是满地蜿蜒的血。
阿茂倒在地上,右手腕上被割了深深的一条口子,流了一地的血,那血水蜿蜒,一直流到了房檐下的沟渠中,和尚未融化的积雪融在一起,触目惊心。
或许是时间太久了,地上的血已经发乌凝结,阿茂的脸色也已是苍白得可怕。
此时,吕太医也已经赶到,探了探阿茂的鼻息,说道:“他还没死。”
嘉敏的心跳得很急,“快!快扶他进房!”
众人忙听从吩咐,将阿茂抬进了最近的庑房,太医为阿茂止了血,又喂阿茂吃了固元膏,阿茂也才总算从阎王爷那里捡回来一条性命。
吕太医显然也大为紧张,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珠,禀道:“回禀娘娘,阿茂失血过多,现在性命无碍,只是若来迟一步,微臣也是无能为力了。”
嘉敏微微目光凌厉地扫视了地下所一干众人,众人畏畏缩缩,皆是十分敬畏。
嘉敏问道:“有谁知道?阿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个老妇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奴等人皆是不知……早上醒来干活时,就已经发现的阿茂躺在了地上……”
另一个老宫人说道:“大家都说,阿茂由国后娘娘身边的宠儿,骤然被国主贬到这里做苦役,阿茂一时接受不了,就……就……”
“就什么?”
“就割腕自裁……”
“胡说!”嘉敏厉声呵斥,那些杂役宫人也不敢多言。
嘉敏知道阿茂是不可能自裁的,黄保仪说道:“问这些人也问不清楚,不如等阿茂醒来了,再慢慢细说。”
嘉敏只得耐心等候,不多时,阿茂总算是悠悠醒来,睁眼见到国后娘娘在自己的身边,虚弱道:“谢谢娘娘还惦记着奴婢……奴婢从阎王爷那里走了一遭……”
“是不是有人要杀你?”
阿茂摇了摇头:“没有谁窅杀奴婢,是奴婢不小心伤到自己的。”
嘉敏大感蹊跷,“你自己伤到自己?”
“奴婢抱着一箱子御厨用具安置在阁楼,没想到那梯子坏了,箱子里面又全都是到菜刀,奴婢摔了下来,箱子的刀也掉了下来,恰好砸在奴婢的手腕上。奴婢的手腕被割破了,想要出来求救,可还只走了几百步,就晕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茂的回答让人匪夷所思,这一切看起来倒真像是个意外。
嘉敏与黄保仪互相凝视了一眼,黄保仪说道:“娘娘也不相信这是个意外吧?”
“当然。是有人在梯子上动了手脚,而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掩人耳目。”
阿茂吓出了一身冷汗,“奴婢遵照娘娘的吩咐,在掖庭中已经十分小心了,没想到还是中了别人的着。”
嘉敏道:“你有手伤,以后在掖庭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了,此时若有人来专门对付你,你也定然逃不了,不过,”嘉敏咬了咬唇角,“以牙还牙,本宫定然让他们不敢再来对付你。”
嘉敏又叮嘱众人不许声张此事,阿茂被害一事也并未引起更多的波澜,毕竟,每天在掖庭中死去的杂役不知有多少,谁又会去在乎一个受伤的宫人?
消息传到了茗淳宫中,菁芜越发得意,兴致勃勃地说道:“老奴早就看出来了,那国后不过是个软柿子而已,娘娘只不过卸下了她的左臂右膀,她就不敢再嚣张了。”
窅娘慢慢喝着铁皮石斛木瓜鲜奶,悠悠问道:“国后去了一趟掖庭,就再也没动静了么?”
菁芜道:“能有什么动静?就算她知道是娘娘编排暗算的,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娘娘不如趁热打铁,趁着那阿茂还在掖庭的时候,下手将他给悄悄地了解了,如此也是干干净净。”
窅娘睥睨了一眼菁芜:“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窅娘喜形于色:“娘娘只管放心,那阿茂行事机灵,若是一直为国后效劳,实在是个威胁。好在他如今已经是翁中的鳖了,还不是任由老奴处置!”
窅娘放下了汤碗,摘了一朵盆栽中的宿根福禄考,感叹道:“这宫里的女人啊,就像是花儿一样,有了国主的恩宠和滋养,才能绽放出娇美的花骨朵儿,若是没了国主的信任,就像是被掐断了的花儿一样,什么都没有了,地位再尊贵又能怎么样?”
“那国后春风得意了一阵,也实在是到了该歇息歇息的时候了,该登场的是娘娘您!”
窅娘咬牙道:“只是国后依旧是国后,凤印仍旧在国后手中……苦了这么多年,本宫再也不想过苦日子,再也不想屈居人之下。将息了这些日子,本宫的身子也已经复原了,去,将本宫的舞鞋拿过来,新春晚宴上,本宫要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本宫要让国主的目光不能从本宫的脸上移开!本宫要一步一步地将周嘉敏踩在脚下!”
新年在即,辞旧迎新,是宫中每一年的重头戏。
国后在此时最为忙碌,无论是六宫用度还是王公贵妇的赏赐,亦或是外国使节的来访恭贺,亦或是新年的置办,又是哪一样不经过她之手?
阿茂和元英相继遭挫,犹如让嘉敏失去了左右手,事事做起来都是不称心,好在薛九和黄保仪常常来帮忙,薛九清理账目,而黄保仪登记入册,如此一来,倒是便利了很多。
只是,宫中的用度骤然增加,不得不缩减年关用度,送与皇亲贵戚的节礼十分寒酸,无法显现皇家气派。
黄保仪叹道:“嫔妾向来不大在金银珠宝上上心,对衣食上也不讲究,若不是今日对账,才知道国后娘娘这个当家的难处。”
薛九快言快语道:“宫中骤然多了很多许多僧尼,他们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要用白花花的银子换的?说起来,宫里的奴婢宫人,天天累得做牛做马,饭菜吃食也比不过那些僧尼。”
嘉敏忧心忡忡:“自从国主从青龙山回来后,就在国中崇修佛寺,又在宫中广署僧尼精舍,侈靡浪费……”她思索片刻,终究也无可奈何,微叹一声道:“这样吧,先将本宫的库房打开,挑一些精致之物,送与命妇贵人们。”
薛九抗议道:“可是,娘娘是国后,若总是用自己的贴己之物去填补这个漏洞,娘娘又哪里能填补得完?况且娘娘地位尊华,若是自己没留下一两件珍贵华美之物,会让人笑话的。”
嘉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身为国后,本宫也只不过是做了应尽之责而已。至于华美与否,本宫也并不看重这个了。”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冬天又是昼短夜长,一眨眼间,就到了日暮傍晚,嘉敏望着黑黝黝的天空,听得乌鸦呱噪地一声鸣叫,没来由地一阵心惊,阿茂身处掖庭中,就犹如处在虎狼之地,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她若不去救,这黄瓦红墙中又会多一缕冤魂,是时候动手了。
数日的调养,元英灼伤的皮肤已经渐渐地愈合,但形成了分外难看的伤痕,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犹如蚯蚓一样蜿蜒。
是的,无论多珍惜贵重的药,也不能抚平她肌肤上的伤痕,那丑陋的印记将伴随她的一生。
她随侍在国后左右,戴着手套面纱。
这****去库房领取四鸾衔绶镜,刚领了东西准备出去时,就被菁芜给拦住。
菁芜拦在了她身前,瞄了一眼她手中的,啧啧道:“哎呦!这是哪宫的姑姑啊,还能用这么好的玩意儿!”
菁芜气焰嚣张,元英竟有些害怕,微微地后退了两步。
菁芜见元英害怕,以为元英是忌惮她,越发得意,上前一步,一把从元英的手中夺过了匣子,打开了盒盖,见铜镜精美,冷哼一声道:“这可是好玩意儿,你一个丑陋的婢女怎堪享用?”
元英伸手道:“还给我!我是国后的侍女,这是国后娘娘指明了要给我用的!”
菁芜傲慢道:“国后娘娘说给你用的,你就能用了?就算我拿走了又能怎么样?”
元英甩甩手道,“算了!国后那里有的是好东西,我若想要什么娘娘自然会赏给我什么。这铜镜给你,就当是给了狗吧。”
菁芜又气又怒,仗着主子气焰高涨,“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掴在了元英的脸上。
元英的面纱被掌风击落,露出她那有些恐怖的半边脸,惊得在场的宫人都“呀”地一声后退。
菁芜看到元英吓人的样貌,也吓得一愣,不过转瞬之间,她的脸上是洋洋自得之意。
元英捂着自己滚烫的脸,红了眼眶,“你也敢打我?你不过是窅贵嫔身边的一只狗而已。”
菁芜气狠狠地骂道:“贱人还敢骂人!看我不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丑八怪!丑巫婆!”
菁芜取过库房柜上的鸡毛掸子,向元英打去,元英抱着头在房中四处躲藏,菁芜穷追不舍,元英看准了那一方云南永昌玛瑙砚山所在地方,躲在了它的后面,菁芜的鸡毛掸子顺势一扫,听得“当啷”一声巨响,那方玛瑙砚山从高高的柜台上跌落,在地上瞬间成了一堆红莹莹的碎片。
这巨大的声响震得菁芜停下了手,就在此时,外面姚海冲了进来。
姚公公一看地上已成粉末的砚山,呼天抢地叫起来:“哎哟喂!天老爷啊!这是国主整整期待了三年的砚山啊!是整整雕了五年的砚山啊!国主特意叮嘱了杂家,要杂家好生看顾的!”
姚公公急得团团转,“砚山没了,杂家的小命也保不住了,”他一把揪住了菁芜的衣领,“杂家亲眼见到你打碎了砚山!走!跟杂家一起到国主跟前请罪去吧!”
菁芜的眼白翻了翻,这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登时吓得汗毛都倒竖,慌忙地摇着手,一个劲道:“不是我,不是我!”她指向元英,“是她!是这个贱人故意让我打翻的……”
姚公公喝道:“胡说!分明是你打翻的!这里不仅仅是杂家,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若想要争辩,到了国主那里再说个明白!”
国主正在澄心堂书房中赏览戴嵩的《斗牛》,而黄保仪亦是在他身侧清清淡淡地记录着诗文。
是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样亦淡亦疏的距离,她还是他的诗友、他的知己,甚至,进为他的御前制诰,只是,永远都只是这样君臣之间的疏离关系。
国主冷不丁见着姚海拖了菁芜进来,抬了抬了眉,不悦道:“这是做什么?”
姚公公噗通跪在地上,“杂家有罪,杂家对不起官家,杂家去晚了一步。”
国主听了他这没头没脑地话,更加不悦:“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别在这里跟朕打哑谜。”
姚公公道:“官家让朕去库房领砚山,可是杂家刚进去,就发现这个宫婢打碎了砚山。”
国主听得心痛,呵斥道:“什么?可是前日砚务官刚程上来的砚山?”
菁芜吓得浑身发抖,哆嗦着说道:“官家,奴婢冤枉啊!奴婢不是故意打碎地,是国后娘娘身边的丫鬟推了奴婢一把,奴婢才不慎碰倒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