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
无星,无月,天地间显得格外阴沉。
被战火惊扰了数天,庐江城的百姓不等官府实行宵禁,便早早关紧了门窗,各自歇息。街道上空荡荡的,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打更人的梆锣声还在隐隐飘荡。
“咚!咚咚!……咚!咚咚!平安无事咯……”
“这么快便三更天了?”一个衙役打扮的精瘦汉子抱着坛酒走出酒肆,推开了仅仅一街之隔的县衙侧门,嘟囔道,“看来今夜不会有事了,正好让弟兄们痛快吃酒。”
然而,未等他迈步入内,又从酒肆中追出来一人,紧赶几步扯住了他的衣襟,急声道:“差爷慢走,差爷留步!”
精瘦汉子醉眼朦胧,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冲着拉扯他的那人嚷道:“我说掌柜的,兄弟不就是买……买你坛酒么,这么客气作甚?回去吧,不……不用送了。”
酒肆掌柜愣了愣,苦着脸道:“差爷买酒不假,可您总得给我酒钱啊,咱小本买卖,一两文钱的帐抹了也就抹了,可这整整一坛子好酒,咱赔不起啊!”
“少啰嗦!”精瘦汉子大手一挥,将酒肆掌柜甩了出去,瞪眼道,“不就是一坛子酒吗?至于你跑县衙门口大吵大闹?”
酒肆掌柜踉跄数步才稳住身形,又是躬身,又是作揖,语气中已带了哭腔:“差爷恕罪,自古买卖两清,差爷若身上银钱不够,大可记在账上,明日还来。如此明抢豪夺,就连县太老爷也不能这样啊!”
“你敢拿县太老爷压老子?”精瘦汉子大怒,突然上前踹了酒肆掌柜一脚,大着舌头道,“老子出生入死,整天……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你……你他娘的还敢冲老子要……要钱?”说罢,转身进县衙去了。
酒肆掌柜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望着黑洞洞的县衙侧门欲哭无泪,直到店伙计闻声赶来,将他扶起,他才长叹一声道:“这都什么世道啊!当差的怎么比土匪还要蛮横。”
店伙计为他拍打着衣服上的土,忿忿不平道:“谁说不是呢,土匪还懂得劫财留三分,这群差官却吃人不吐骨头!”
酒肆掌柜苦着脸道:“难道天底下的恶人都进了衙门?这以后还有咱们的活路吗?”
“有没有活路不知道,我只知道不是恶人当差,而是当差变恶人。”店伙计叹道,“这个李平以前在无为城中倒卖鱼鲜,也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却不想吃了没几天官饭,竟成了这般模样。”
县衙的侧门虽然没关,酒肆掌柜却不敢越雷池一步,追进去讨要自己应得的酒钱,一番长吁短叹之后,由店伙计扶着,一瘸一拐的回自己酒肆去了。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就在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边掠过,进了侧门。
衙役李平摆脱了酒肆掌柜的纠缠,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蹒跚于县衙之中。刚拐过二门,便看见一个衙役迎面走来,忙笑道:“娄二,你急匆匆的,这是要去何处?”
“自然是来寻你。”娄二略带不满地冲他沉声道,“你小声点,今晚这里可住着位大官。若惊了他老人家的清梦,保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嘿嘿,那李大将军住在后宅,咱……咱们在左跨院看守牢房,除非他长了双顺风耳,才……才能听见咱们的动静。”李平满脸的不在乎,笑了两声,将酒坛塞到对方怀里。
娄二掂掂酒坛,面露喜色道:“嚯!好大的一坛,不少钱吧?”
“穿着这身官府,还用掏钱?”李平得意道,“娄二,你……你小子闻闻,咱弄来的什么酒,你……你们平时喝得到吗?”
娄二仍不放心,瞥了眼后宅方向才掀开酒封,只吸了一下鼻子,顿时兴奋地两眼放光,惊喜道:“女儿红?好酒啊!不愧以前做过大买卖、见过大世面,真有你的。”
“什么大买卖,不值一提。”李平打了个酒嗝,伸手勾住娄二的肩膀,向左跨院走去,喷着酒气说道,“以前整天累得要死要活,还赚不了几钱银子,哪比得上现在舒坦?走,咱们继续喝酒去!”
二人绕过一条碎石小径,来到一处石室门前,李平扯着嗓子叫道:“都欺负老子,让老子去买酒,现在酒买回来了,还不快给老子开门!”
话音未落,从里面涌出四五个衙役,众人闻到酒香,大呼小叫的上前与娄二争抢酒坛。
“别抢别抢,有什么可抢的!”娄二将酒坛死死抱在怀里,在众人之间钻来钻去,像条泥鳅一般油滑,引得众人不住笑骂。
正嬉笑间,娄二忽然身形一顿,满脸慌张之色,他打开同伴的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惊叫道:“房上有人!”
众人闻言,立时停止了拉扯,抬头向对面房顶上望去,只见目光及处无不漆黑一片,哪里有半个人影?
李平趁机夺回酒坛,照着娄二后脑勺便是一巴掌,笑道:“大……大半夜的别自己吓唬自己,快回屋继续喝……喝酒去吧。”
娄二仍然坚持自己绝没有看错,无奈却没人相信他的话,被人七手八脚地架了起来,走进石室。
随着石室那沉重的铁制大门重重关上,里面渐渐响起杯碗碰撞、吆五喝六的行酒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娄二叫屈的声音,显然正在被同伴灌酒。
其实他并没有看错,方才在石室对面的房顶之上,确实潜伏着一个人,此人正是受鲁司祚之托,前来盗取兵符的李仲飞。
早在二更前后,李仲飞便由鲁司祚亲自送进了内城,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县衙急掠而去。
由于城中驻军甚多,连巡城的庐江兵勇也乐得清闲,不等换值便各寻去处,不见了踪影。如此一来,无形中给了李仲飞极大的方便,他按席间鲁司祚所指,径直来到了县衙后门附近。
庐江城虽战略位置极为重要,仍只不过是无为军治下的一个中县,依照朝廷定制,衙署也只有三进三出的一个双跨院,而且后宅还是知县的私宅,也就是临靠后门的那一排青砖瓦房。
李远沛来后,念及龙师、虎师和江州军齐聚庐江城,加上原庐江守军,足足有近万部队分散于各处要地,自己呆在县衙之内,安全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他便谢绝了知县加派兵力、增设岗哨的建议,只在与他住处相邻的后街安排了一个百人队,以备应急。而恰恰正是这支百人队,让李仲飞倍感头疼。
看着县衙后街来来往往的巡逻士兵,李仲飞苦思无果,只好绕至前门另做打算,正巧碰到李平出来买酒。就这样,他神不知鬼不觉的跟着李平进入了县衙之中。
按他先前的计划,是想将紫英夫妇救出后,立刻送二人出城。若嘉王有难,他便与二人一起去助嘉王,若嘉王早已安然脱险,他再返回城中,或继续帮鲁司祚盗取兵符,或直接回复鲁司祚,就说出了意外,无法完成任务。
然而,当他看到乱哄哄的大牢守卫时又犹豫了。且不说那石室之中是否还有其他的守卫,单凭这几人,他如今有伤在身,还真无法保证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料理干净。
趴在石室对面的房顶之上,李仲飞抓耳挠腮,苦苦想着对策,不料无意中没将身形藏好,竟被娄二发觉。一声“房上有人”,吓得他再不敢在附近滞留,慌忙掠向了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