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海峰抬起头,看着我:“兔崽子,你还哭,你还有脸哭——”
我擦干眼泪,不哭了。
海峰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半晌,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车里,一会儿回来,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洗下脸上的血。”
我打开矿泉水,洗干净脸上的血。
海峰坐在地上,看着我:“刚才我揍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打地对,我还什么手?”我说。
“你为什么要加入黑社会?”
我不语。
“为了钱?”海峰说。
我摇摇头。
“那是为了什么?”
我又不语。
“怕浪费了你一身的武功?”海峰的声音里带着讥讽。
“不是。”我又摇摇头。
“操——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说!”
“海峰,不要问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想加入,可是,我身不由己加入了。我真的没办法。不要逼我,不要问为什么。”我摇头叹息。
“你——”
“我对不住的大家,对不住所有关心我爱我的人。”我说:“我知道,现在的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我不是个好人,我是个人渣。”
“我就不相信,从前那个充满理想充满正气热爱生活热爱事业热爱人生的易克这么快就蜕变成为一个人渣。”海峰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告诉你,你现在立刻给我悬崖勒马,马上脱离那个圈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今后学好,好好干自己的事业,好好生活,我可以原谅你,也不会告诉海珠。现在,就是现在,你立马脱离!今晚的飞机,你不准去。你不准到宁州!”
我看着海峰,半天没有说话。
“给我放个屁!说话!”海峰看着我。
半天,我缓缓摇了摇头:“海峰,晚了,我现在没办法脱离出来。现在,我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今晚的宁州,我是必须要去的。”
“你——你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不回头了,是不是?”海峰又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脸上露出恶狠狠的表情,两眼血红,似乎要吃了我。
“不是我不想回头,而是我无法回头。”我艰难地说:“海峰,有些事,现在我无法和你说,你只需要知道,我有很大的难处。我知道,我混黑社会,给父母,给海珠,给你,给你的父母,都带来了耻辱,也带来了不安因素,可是,现在,我不混黑,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不安因素。这条船,上去容易下来难,一时半刻,我是下不来的。
但是,海峰,我给你说,我绝对不会昧着良心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会恪守自己做人的最后底线。假如你要是觉得现在的我是个人渣,配不上海珠,你可以让海珠离开我。假如。你要是觉得自己不能说服海珠,我也可以主动离开海珠。假如,你要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你也可以和我绝交。”
“你——”海峰瞪眼看着我,半天,突然叹了口气,松开我的衣领,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我默默地摸出一颗烟,正要点着,被海峰一把抢了过去,将烟含在自己嘴里。
我摸出打火机,给海峰点着,海峰狠狠吸了两口,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我又点着一颗烟,默默地吸起来。
周围很静,带着咸味的海风阵阵掠过,我看看远处,那位钓鱼翁还在稳坐钓鱼台,侧面的背影也是那么寂寞孤独。
“我鄙视你!”半晌,海峰喃喃地说。
“我也鄙视我自己!”我说。
“我唾弃你!”
“我也唾弃我自己!”
“我恨你!”
“我更恨自己!”
“你让我很失望!”
“我知道,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你是个混蛋。”海峰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我的确是个混蛋。”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我不问你原因了,但是,你必须恪守自己刚才的话,不准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海峰又说。
“嗯,我坚守自己的底线!”
“你必须要对得住海珠,保护好海珠!”海峰说。
“我用我的生命去保护海珠!”我说。
海峰摇摇晃晃站起来,恨恨而又无奈还有些酸楚的目光看看我:“易克,站起来——”
我站起来,站在海峰面前。
海峰紧紧咬住牙根看着我,我沉默地看着海峰。
海峰又慢慢举起了拳头——
我没有动。
海峰的拳头狠狠地打在了我的左腮。
我承受着,身体稍微晃动了下。
“你必须给我保护好自己,好好地活着。不仅是为了你自己。”海峰的声音哽住了,眼圈又有些发红,倏地转过身,接着,大步走向车子,打开车门进去,接着发动车子,离去。
我孤零零自己站在海边的岩石上,转身看着悬崖下深不可测的大海,心中悲意阵阵,那一刻,我真想跳进大海里去。
可是,我知道,就是跳进去也没用,也无法洗清我的罪孽,我已经是一个身背污点的人了。
还有,我会游泳,跳进去也淹不死。
我伫立在海边,在秋天的海风里,站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
最后,我长长叹息了一声,走下悬崖。
看着远处悬崖上那独钓秋风里的钓鱼翁,我缓缓走了过去。
果然是老李。
老李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看着我,笑了:“小易,你来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坐在他的身边。
“昨天,你说的那些话,我回去后,想了很久。”老李说。
“什么话?”我心不在焉地说着,看着大海。
“就是你说的施恩不图报的话啊。”老李说。
我的心一动:“哦。”
“虽然我一时脑子里还没有完全想通,但是,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老李手握鱼竿,看着大海:“当然,改造一个人的思想,不是那么容易,毕竟,一个人几十年养成的思维定势,是很难一下子就完全改变的。”
我说:“改变不改变,有什么意义吗?重要吗?”
“对于我来说,或许不重要。可是……”老李话说到半截,不说了。
我明白他没说出的话的意思,也知道,老李或许以为我不知道。
毕竟,知道秋桐为了报恩而要嫁给他儿子的人,除了他们家人和秋桐,除了那个空气里的亦客,就只有我了。
我不指望老李能一下子改变自己的思想,这需要过程。
同时,即使老李改变了自己的思维定势,还有一块更难啃下的石头——老李夫人,孩子他妈。
我扭头看着老李:“您一定是一个饱经人间沧桑和世间疾苦的人,对于人生,对于人情,对于事故,对于情感,你一定是深有体会的。有些事,其实未必是您自己想不通,而是您无法冲出自己被禁锢的环境,无法突破自己面临的现实。”
老李看着我,宽厚地笑了下:“年轻人,你很有思想。你想的很多。似乎,你能看穿我的大脑。”
我说:“您太高看我了,我对您一无所知,对您周围的环境也同样一无所知。我现在只知道,您是一位钓鱼翁。还知道,您是钓翁之意不在鱼,也不在于山水,到底在于什么,我就不知了。”
老李依旧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但是,我倏地扑捉住他眼神里迅疾而逝的一缕锐利。
我此时突然意识到,在我面前的这位钓鱼翁,曾经是叱咤警坛阅案无数的一位老公安,从他手里,不知有多少计谋多端狡猾奸诈的罪犯栽倒在他手下,他打交道的那些人,不乏精明精干之士,像我这样的,在他面前给他玩心眼,无异于自不量力自投罗网。
这样想着,我心里不由一惊一竦,不敢多说话了,我怕被他看出什么。
老李笑着:“你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和我年轻时的性格很相似,我很喜欢你。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的当年。哎,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
老李不由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谨慎地说:“岁月有多稠啊?”
“很稠很稠哦。”老李笑了下,看着我:“小易,我送你一句话,不知你愿意听不?”
“老前辈请指教,我洗耳恭听!”我说。
“假如你要想做大事,成大事,那么,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人看出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不要把自己的聪明刻意表现出来。”老李说:“当然,在我面前,你可以表现,我看出来是没什么的。毕竟,以我的阅历和经历,能逃得过我的眼睛的人,不多。”
我的心一跳。
果然,老李温和宽厚的外表下,有着一双犀利的眼睛,他实在是一个不可轻视不可忽视的高手。他是从官场里厮杀了多年的,他既懂得阴谋,也懂得阳谋。
当然,对于我,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我对他没有任何的利益关系,他既不需要给我施阳谋,也不需要施阴谋。相反,我倒是他寂寞二线生活中一个不错的一个忘年交。
老李放下手里的鱼竿,掏出烟,递给我一只,自己也放进嘴里一只。
我忙摸出打火机先给他点着,然后再给自己点着。
老李吸了两口,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其实,像你的秉性,我目前所了解的秉性,你倒是很适合******。当然,说这个不现实,现在进官场的都是大学生,都必须要通过考试进,你没有大学学历,是很难考得过那些学生的。”
老李似乎认定我这个打工仔是不可能上过大学的。
听老李这么一说,我心里突然有些轻松,看来老李也不是万能的,他也有看不出的东西来。
我点点头:“我只适合混职场,对官场那些东西,我不懂,也不敢兴趣。”
“其实,官场和职场的很多东西往往是相通的,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界限。要说不同,那就是官场比职场厮杀更残酷,更阴险。”老李说:“不管职场也好,官场也好,要想让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那就必须要做到一点:要比别人聪明,但是不要让别人知道……”
老李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