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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诗名决定了艳名

在唐诗的夜空中,蜀伎薛涛一直闪着熠熠光辉

唐人薛用弱写了一则《旗亭画壁》的故事: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一日天寒小雪,三诗人来到旗亭饮酒,忽有梨园伶馆十几人,登楼设宴。三诗人避到暗处,围炉火旁观。不一会,有美伎四人寻续到来,花枝招展,艳光照人,旋即奏乐,皆当时名曲。王昌龄等私下相约:“我等三人皆有诗名,往常以自定谁甲谁乙,今天可以悄悄观看诸伶馆吟唱,诗入歌词最多者为最优。

俄尔,一伶柑节而唱:“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举手在壁上画了一记,说:“一绝句。”

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筐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

高适举手在壁上画了一记,说:“一绝句。”

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则又举手在壁上画了一记,说:“二绝句”。王之涣自以为成名已久,对昌龄、高适二人道:“这些潦倒乐馆,所唱皆下里巴人之坷,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怎敢吟唱?”指着美伎中最佳者说:“待她唱时,如不是我的诗作,我终身不与二位抗衡。若是我的诗作,二位当列拜床下,奉我为师!”

须史,次至双囊友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千刃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挪榆王、高二人说:“田舍郎,是我狂妄吗?”三人大笑。诸伶馆不知何故,上前劫间,王昌龄等说明缘由,诸伶馆翩然下拜说:“俗眼不识神仙,请三位诗人屈尊就席。”王昌龄等三人欢饮竟日,大醉而归。(薛用弱《集异记·祺亭画壁》)

从这则故事可知,唐代诗歌的传播,乃至对诗人的推重簸扬,很大程度上依赖的是梨园教坊的歌伎,特别是名伎,她们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元和年间,宫延乐伎爱唱元旗、白居易的乐府诗,元白遂声名大振,成一时之大观,人称元和体。

唐代美伎不但在诗歌的传播和诗人的推举上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同样在诗歌的创作和发展上,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中佼佼者,诗才不让须眉,许多腾炙人口的名篇佳句,便出自她们之手。她们诗名灿若星斗,在唐诗的夜空中闪烁着熠熠光辉,其中最明亮耀眼的一颗,要算蜀伎薛涛了。

《全唐诗》载:薛涛,字洪皮。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辩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卒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洗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髦,时号薛涛髦。有《洪度集》一卷。

薛涛出身于小官僚家庭,八岁能诗,且通音律。不幸父亲客死蜀中。母亲改嫁,孤苦伶打,无依无靠。这时薛涛已有了诗名,“扫眉涂粉,与氏族不簇,客有与之燕语者”。贞元元年(785),韦辜为西川节度使,镇守巴蜀,薛涛被召人帅府,韦阜命她以庭前牡丹为题作诗,薛涛稍作沉思,一挥而就。其中“只应栏边安枕席,深夜闲共说相思”两句,使韦息大为愉悦,又见她艳美多情,写一手好字,韦泉以怜惜她孤苦为由,将她纳人乐籍,称她为女校书。(直到清末民初,名伎仍称校书,这称谓,应从薛涛而来)

不久,诗人刘禹锡奉旨来蜀中视察,韦辜命薛涛诗酒作陪,因刘禹锡第二天就要离开成都,薛涛信步之间写了一首七律相赠:

小国菜霞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诗一出来,刘禹锡捕掌称妙,即刻和了一首:

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

与大诗人酬唱,使薛涛身价倍增。一时间美誉鹊起,文人墨客、风流雅士元不艳羡,纷纷到蜀中拜访,以一见薛涛校书为荣。

元和四年(809),元横(宇微之)为东川监察御史,结识了薛涛,这时薛校书诗名已誉满蜀中。当时元旗在笔砚前颇为矜持,薛涛则不然,自请走笔作《四友赞》,其略曰:“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人文亩以休休。”微之惊服(陶毅《清异录》),对薛涛爱慕至深,以诗留情:“不是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薛涛更是心许诗召:“风花日将老,佳期犹姗姗。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两人花前月下,诗酒唱酬,简直就要夫妻相称了。薛涛苦恋元穗十年,苦等元横十年,写下了许多缠绵’排恻的诗篇,如“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可惜诗坛升起的这段绪丽的彩虹,最终被元模的轻薄涂抹得一片灰暗。

因一件小事件逆了韦辜,薛涛被流放到了边关松州。雪上加霜,孤苦中更增加了一重磨难,在无可奈何中写下了《十离诗》,把自己比作失主的犬、离手的笔、离腥的马、离池的鱼等等,通过今昔对比,叙写自己无所依托的凄苦境遇。其中有对自己失误的泣诉,有对自己不慎言行的忏悔,有对当权者的厌恶和憎恨。如“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善之手中擎”“只缘一点站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全诗情调低沉,意韵凄苦,声声是泪,字字含愁。

在烽烟连绵的边关,薛涛亲眼看到战士们餐风饮露,爬冰卧雪,为国家不惜抛洒热血的情景,内心产生由衷地敬佩,特别对那位身受重伤还在呵护自己的王额将军,既感激又爱慕,写下一首《贼平后上高相公》:

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

直到贞元五年(789),李德裕接替韦辜任西川节度使,薛涛才得以回到成都。评论家一向认为,薛涛诗颇多才情,“轶荡而时出闲婉,女中少有其比”薛涛的七绝《筹边楼》,写的虽不是边关,却是她数年边关生活及感情的熔铸: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托意深远,气势雄健,一向被史家称为绝唱。

薛涛不但有诗才,而且善于辞令。一次宴席间,黎州刺史与薛涛作千家文令,规定令中一定要带禽鱼鸟兽。黎刺史先说:“有虞(虞与鱼同音)陶唐。”薛涛紧接着道:“佐时阿衡。”黎剌史说:“语中并无鱼鸟等字,须罚。”薛涛笑道:“衡宇内有小鱼字,使君的‘有虞陶唐’一鱼也没有。”在座的客人大笑起来,真可谓“言语巧偷鹦鹉舌”了。

薛涛的诗中有一首六言绝句《咏八十一颗》:“色比丹霞朝日,形如合浦圆路。开时九九知数,见处双双颊顽。”二十四个字如同一个谜团,扑朔迷离,诱惑着众多学者,做出各种各样的揣测。有的说是一首爱情诗,有的说是一种描图诗,描的是什么图又无法认定。六十年代日本学者把此诗解作马樱花,唐代四川并无马樱花,就诗而论又太牵强。近年薛涛研究会的陶道恕先生从民俗入手,由一九到九九的乘积,找到诗题与内容的潜在联系,断定此诗咏赞的是一幅九九消寒图。这一诠释找到了打开此诗堂奥的钥匙。古代有一种习俗,冬至前在白绢上画素梅九朵,每朵九瓣,这叫九九消寒图。诗的前两句着重描写素梅经过点染后呈现的颜色和形状;诗的后两句抓住九九二字与诗题中“八十一颗”四宇间的隐形关联,一步步将读者带入诗人巧妙的构思中,令其发出会心的微笑。

薛涛晚年,于成都郊外浇花溪另筑一室,隐居修道。浇花溪两岸风光秀丽,给了她更多的诗情。她写了许多优美的诗歌,接待了许多来访的名士,她制作了松花彩笼题诗赠客,诗美笼美,时人称“薛涛笼”,成了后人争相效仿的风雅之举。李商隐写道:“洗花笼纸挑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赞美薛涛的风雅夺人。

薛涛死后,诗人名士纷纷写诗寄情,刘禹锡、张枯、李德裕、王建、裴度、令狐楚等,都给予深挚地悼念,一代名相段文昌,还给薛涛写了墓志铭。中唐诗人王建追怀薛涛的诗流传最广:“万里桥边女校书,批把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彭定求、沈三曾等著的《全唐诗》收薛涛诗作八十八首(实际她留下九十一首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光辉的一页。

士子名流,以能与李冶举酒酬唱为荣耀

李冶,原名李季兰,乌程(今浙江湖州)人。五六岁时,父亲抱着她玩耍,指着庭院中的一株蔷薇要她吟咏,她不加思索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父亲大为惊骇:“此女聪黠非常,将来恐为失行妇也。”父亲的话不幸言中,几年后季兰人了乐籍,做了官伎。她姿容所美,言辞幽默,工诗赋,擅弹琴,思想活跃,喜欢与名士交游。慕名来访者络绎不绝。一次,在湖州府欢迎京官崔侍郎的宴会上,她写了一首诗,诗中说:“愁鬓行看白,童颜学未成。无过天些国,依止古先生。”崔侍郎看后大加赞赏,并将李季兰欲脱籍出家为道的愿望,告诉了湖州刺史。当时的湖州刺史为大书法家颜真卿,为人正直耿介,立即同意了李季兰的要求,准其脱籍。

李冶出家为道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交际自由,无拘无束,摆脱社会对自己的种种羁绊。她身为女冠,其实过的是半道半娼的生活,常常会诸名士于乌程开元寺。自由交往中激发了她的诗情,诗作屡屡问世,诗名远播大江南北,许多名重一时的诗人不远千里来访,以能为李冶举酒酬唱为荣耀。

著名诗僧胶然也慕名来访李冶。胶然是名满海内的高僧,李冶见他庄重潇洒,仪表堂堂,俨然是佛祖达摩,顿生好感。两人一边饮茶,一边畅谈,说佛议道,寻古问今。晓然认为,佛家首当禁欲,心如止水才可顿悟空灵,涅柴西天。说到紧要关头,李冶一屁股坐到校然的怀中。纤纤玉指搂住他的脖子,媚眼斜脱着院然,娇声娇气地问道:“此刻你是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呢,还是情不自禁效鱼水之情呢?”胶然被李冶拨弄得浑身酥软,莫知所以,忙将他推开,信手写下一首诗《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祥心竟不起,还摔旧花归。

这桩逸闻一经传开,李冶被视为豪放之流,声誉满天下。

一日,李冶与名士聚宴,诗人刘长卿在座。李冶知道刘长卿有痛气,便对刘说:“山气日夕佳。”刘长卿听后,遂应声道:“众鸟欣有托。”在座的名士不禁开怀大笑。两人都是引用陶渊明的诗句,表达的都是另外一种意思。他们一问一答,幽默谐和,在风趣高雅的调侃中,体验了人生的乐趣。

作为一位风尘女子,李冶更多的时光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因而结交知心朋友便成了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她有一首诗《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

昔日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欲何之?

李冶与陆鸿浙相爱数年,可以说是刻骨铭心,但始终没能结为夫妻。陆鸿渐名羽,工诗擅《易》,少年做过伶人,写了一万多言的《谈笑》,养成诙谐幽默的个性,是个典型的怪才。他经常穿着布衣麻鞋,行吟在山林中,直至天黑才痛哭回家,人们都说他是春秋时的狂人接舆转世。他爱好苦读,性格怪诞,与李冶的浪漫元羁一拍即合,成为相知。陆鸿渐酷爱饮茶,对茶道研究很深,著《茶经》兰卷,被称为“茶圣飞李冶从陆羽那儿学来了制茶饮茶的工艺,诗美人所茶精,一时在名士清流中传为佳话,声名大振。后来李冶被皇帝召到宫中专门传授茶艺。李冶一生热恋着陆羽,写了许多诗篇怀念他,抒发不得相酬的痛苦心情。如“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等。

和李冶交游颇深的除陆羽、胶然、长卿之外,还有朱放、阎伯钧、张志和、灵彻上人、钱起等人。

德宗建中四年(783),李冶应诏进京,这时她已四十岁,姿色不减当年,被德宗一眼看中,便召幸了她。次年朱枕叛乱,德宗仓皇而逃。朱批人宫后,见李冶洁白细嫩,风韵宜人,强行要她侍夜。叛乱平息后,德宗返京,恼恨李冶对自己不忠,竟活活将她捕杀,腰斩于市。李冶死后,她的茶道艺术被流传下来。至今知带仍用她烹茶的办法煎茶待客。湖南的擂茶就是她流传下来的绝技。

李冶的诗,笔力矫亢,词气清洒,落落名士风,不似出自女子之手。刘长卿称她为女中诗豪。《唐才子传》说她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昭以下,罕有其伦。上比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全唐诗》收她诗作十六首。有《薛涛李冶集》传世。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与薛涛、李冶相比,鱼玄机更具女性的独立意识,这一点,从她的众多诗作中可以窥见。如“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等,女性的幽秘心理,直言不讳。

鱼玄机,字幼微(一说幼薇),又名恙兰,长安人。《唐才子传》中说她“性聪慧,好读书,尤工韵调。情致繁缚。成适中及弃,为李亿补阙侍宠。夫人妒,不能容,亿遣隶咸宜观披戴”。

李亿遣鱼幼微人观为道,实有一段隐情。鱼幼微孩提时偶遇大诗人杜牧,因背诵“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一诗,惹得杜牧怜爱,收幼微为女徒,教她写诗。不久杜牧病故,临终前将幼微托付给弟子李亿,从此幼微称李亿为师兄,跟李亿习诗。长期相处中两人产生了感情,李亿纳鱼幼微为妾。两人情同胶漆,十分和谐。鱼幼微写给李亿的诗中说:“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流”“肩闭朱门人不到,占声何事透罗怖”等,都可以看出二人深笃的感情。

李亿出身于旺族,发妻郭氏是驷马郭暖的侄女(勋臣郭子仪的孙女)。郭氏是个妒妇,为李亿纳妾闹得天翻地覆。李亿一怕有损声誉,二’怕丢了官职,不得不忍痛割爱,把鱼幼微送人咸宜观为道,并答应将来考中状元之后,再来接她。大中末年,李亿果然中了状元,可李亿自食其言,杳元音讯。

鱼幼微进咸宜观,道号为玄机。开始时,鱼玄机痴心不移,心恋李亿,旧情难消,夭夭盼着李亿来接她回去。月圆月缺,盼来的总是失望,慢慢便改了初衷,变得放荡起来。有一点要提到的,我国晋朝以前,没有舍身为尼为冠的。女冠兴起于北魏,世宗宣武皇帝时已大盛。北魏杨街之所著《洛阳伽蓝记》中说:“瑶光寺……椒房娱御学道之所,掖庭美人,并在其中,亦有名族处女,性爱道场,落发辞亲,来依此寺,屏珍丽之饰,服修道之衣……”其中还说到这样一个细节:

永安中,尔朱龙人洛阳,纵兵大掠,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人寺、淫秽。此后颇获讥讪,京师语云:“洛阳女儿急作害,瑶光寺里夺女婿。”由此可以看出,道观淫风始于北魏,胡人尔朱龙作乱,是这种风气的开始。

经隋至唐,女冠女尼放荡悦达,已是普遍现象,士大夫往来谑浪酬答,元异于娼妓。在这种环境中,满怀风骚才情的鱼玄机,遭受李亿遗弃之后,走向淫乱放荡,简直是不可避免的。皇甫枚所著《三水小牍》记载:

唐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李家女也。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破瓜之岁,志慕清虚,成通初,遂从冠坡于咸宜,而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押,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

风流娇媚的鱼玄机,在咸宜观过着半道半娼的生活,与诸多士子名流酬唱寻欢。她有一首诗《寓言》,风靡于士林: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芙蓉月下鱼戏,蜡垛天边在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这不是寓言,简直就是宣言,“新妆待夜”“独坐含情”,公然宣布夜夜等着风流士子来成对作双了。此诗一出,天下名士奔走相告,纷纷上门拜倒在鱼玄机的石榴裙下。

诗人李邹早年与鱼玄机同住一坊,相识较早,鱼玄机便用竹筒传诗,与李邹相酬唱,诗中说:“清词欢旧女,香桂折新柯。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绪罗。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

风流士子温庭绵的造访,在鱼玄机的心目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温学士诗名满天下,加之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引得众多名姬翘首而望。鱼玄机一见倾心,眉目示爱,软语传情,当晚留温飞卿宿于观中,两人缠绵欢爱了许久。鱼玄机有诗《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金。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在嗽嗽空绕林。

温庭绪一向以风流才子自许,平生流连于烟花酒楼,处处留情,处处示爱,岂能钟情于某一位女子!他留下一阕【更漏子】向鱼玄机告别。鱼玄机却一直念念不忘这位风流伺镜的温学士,她在另一首《寄温飞卿》诗中写道:

珍荤凉风著,瑶琴寄恨生。秸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可谓一往情深。

鱼机在放浪中挥霍青春,并不是毫无真情,她与李近仁的交往便是一个证明。李近仁执着地追求鱼玄机,鱼玄机也渴望琴瑟和谐,求得佳偶,在李近仁留宿的夜晚,鱼玄机写了《迎李近仁员外》: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美牵牛织女家。

俨然就是拜堂夫妻、洞房得鱼水之欢了。如果不是李近仁坠马夭亡,说不定鱼玄机真成了李夫人呢!

若那样,鱼玄机这颗诗星,还会如此璀琛绚丽吗?那就不得而知了。唐董忠宗咸通九年(868)上巳节,新进士在曲江欢宴,浪游江南回来的鱼玄机,也赶到曲江游乐,见到崇真观楼新进士的名单,不禁百感交集,赋七绝《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抒发自己不让须眉的宏大抱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有身为女子不得金榜题名的激愤,又有空怀雄才无法施展的惋叹!一个不愿自弃的才女,内心的痛苦是无法言说的。

新进士韩僵,慕鱼玄机美名来访,当时鱼玄机已人睡,侍女绿翘生怕搅扰鱼玄机的休息,就婉言屏退了韩僵,韩侄临走时留下了一首诗:“侍女动妆盔,故做惊人睡。哪知并未眠,背面偷垂泪……”鱼玄机看重诗才,喜欢文士。韩惺早已诗名远播,又刚刚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这位韩学士的来访,使鱼玄机既高兴又激动,同时对侍女绿翘屏退韩学士的做法十分气愤。被李亿遗弃之后,鱼玄机长期过着放浪无序的生活,在与众多风流士子的交往中,眼前常常升起希望又常常陷入绝望,在“希望——绝望”的反复剌激中,神经破碎,喜怒元常,疯狂起来简直无法抑制。屏退韩僵,本来是绿翘的一片好意,鱼玄机却勃然大怒,歇斯底里大发作,失于将绿翘打死,酿下了人命案。审理此案的是京兆尹温璋。早年鱼玄机与他交往过,曾讽刺他无才,还当面侮辱过他。温璋一直忌恨在心,挟嫌报复,对鱼玄机苦苦用刑,致使鱼玄机一命鸣呼,惨死在刑堂上。明代作家黄周星在《唐诗诀》一书中说:“人生惨辱,至此已极”。

鱼玄机的诗婉情悲凄,有风人之调,“幽柔融雅,有足悲焉”。评论家称她的诗“叶叶生香,行行带韵”应不过分。《全唐诗》收鱼玄机诗作五十首。有《鱼玄机集》行世。

白居易诗杀关盼盼实为子虚乌有,是诗歌史上一桩冤案

关盼盼,彭城(今江苏徐州)名伎,善歌舞,雅风态。工部尚书张情纳为小妾,并建燕子楼蓄盼盼于其中。提起关盼盼,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诗人白居易写诗讽喻关盼盼,致使关盼盼殉节而死。

白居易诗杀关盼盼之说,实为子虚乌有,是诗歌史上的一桩冤案。此事除当事者自居易、关盼盼之外,还牵涉张建封、张情父子及张建封的侄子张仲素。张建封字本立,唐德宗重臣,贞元四年(788)起驻节徐州,治江淮糟运有功,享受皇帝的特殊恩宠,官至左仆射、司徒。贞元十六年(800)死于徐州。张建封班后,军务由通判郑通城代理,不料竟激起兵变,兵士拥戴张建封之子张情为“留后气并对抗朝延的武装镇压,朝廷只好任命张情为徐州刺史。张情有乃父之风,治军严明,受到兵士的拥护,最终取得皇帝的信任,升任徐州武宁军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元和元年(806)朝廷征张情为兵部尚书,张情于带兵赴任途中病逝。

白居易的父亲白继庚于德宗建中元年(780)宣居徐州,初任彭城县令,后升任徐州别驾。直到德宗贞元十年(794)转任襄州别驾才离开徐州。在这十四年中,白民一家与张民一族有了密切交往,结下了深厚友情。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以第四名中进士,贞元十九年(803)被授为校书郎后,再次来到彭城,在尚书张情家中见到炳娜多姿的关盼盼,留下生动架美的印象。十二年后,白居易在《燕子楼》诗序中说:“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榈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元和十年(815),在长安自居易见到了张仲素,谈起彭城故人,张氏向白居易出示了他托关盼盼之口所写的三首诗,白居易看了非常感动。遂作《燕子楼》三首相和:

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铀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着即滑然。自从不舞霓袁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今春有客洛阳田,曾到尚书基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友?

所谓白居易诗杀关盼盼之说,不见于唐人著作,最早见于南宋诗人尤袤笔下,述说至详者为明人蒋一奎。蒋氏,字仲舒,常州人,其书《尧山堂外纪》中说:“居易咨叹和其诗三章,复奇一绝,微讽焉。盼盼读诗泣曰:‘自公亮,妾非不能死。恐百载之后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是站我公之清范也。’遂答一绝,旬日不食而卒。”这里所说白居易“复寄一绝”,指的白居易《感故张仆射诸妓》一诗:

黄金不惜买域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而关盼盼“遂答一绝”,其诗为: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白居易《感故张仆射诸妓》一诗,是调侃张建封之作,并非赠盼盼之诗。张建封官职左仆射、司徒(有韩愈诗《汴泗泪交流赠张仆射》为证);而张情官衔为兵部尚书,故白诗中以“尚书”称之。“仆射”与“尚书”实为父子二人,岂能混为一谈?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尧山堂外纪》中说:“取纪传所载轶闻琐事,择其稍僻者辑为一编……雅俗并陈,真伪并立,殊乏简汰之功。”其所记关盼盼答诗有“舍人不会人深意”之句,时为元和十年(815)。而据《白香山年谱》,长庆元年(821)白居易才由“主客郎、知制话”升为“中书舍人”。可见,所谓关盼盼答诗实为后人伪作。康熙年间,彭定求等人编篡《全唐诗》时,沿袭前人,将这则诗话照录其中,助长了乱真恶果。唐代妇女地位和婚姻制度,承袭南北朝少数民族生活习尚,礼教束缚不严,后妃、公主均可改嫁,白居易也曾写诗要家伎、宠妾樊素、小蛮在自己死后赶快嫁人,岂能要求盼盼为张氏殉节呢!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刘采春,淮甸(今江苏淮安)人,乐工周季崇之妻,被迫坠人风尘,卖笑为生。她肌肤白腻,貌美如花,元穗给她的诗中说:“更有恼人断肠处,选词能唱望夫歌”。这“望夫歌”就是刘采春常唱的《螃啧曲六首》。《艳阳曲》中曾说:“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可见此曲感染力之强烈。

罗喷曲六首: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借问东国柳,枯来得几年。

自无枝叶分,莫怨太阳偏。

莫作商人妇,全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尺人船。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

桐庐不见人,今得广州书。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

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昨日北风寒,牵船浦里安。

潮来打缆断,摇椿始知难。

六首诗贯穿着女主角相思的哀怨和青春易逝的悲叹,然而,她又总是编织着幻想来安慰自己,用词浅显,着意委婉,有浓郁的民歌风,所以深受民众喜爱。在所有唐诗选本上,《眼啧曲六首》的作者都是刘采春,元穗说她“选词”是不对的,应该是“作词”。

杜秋娘,又名杜秋,元和时人,金陵歌舞名伎。最初她与邻居虞仲文相爱,虞生因应试人京,遭神策军毒打致死。杜秋娘虽未知噩耗,但别后杳元音讯,未尝一日忘怀。十五岁时,她为镇海节度使李错祝寿,堂前一曲,李销为之倾倒,遂纳为侍妾。李倚拥兵自重,骄横无忌,元和三年(808),发兵攻打长安,向宪宗夺权。杜秋娘曾冒死力谏,李错不昕,后兵败伏诛。宪宗早已倾慕杜秋娘的艳名,乃至朝瓢,宪宗见秋娘丰姿绰约,色压六宫,更是宠爱有加,赐名杜仲阳,任宫中女官,主管宜春院。穆宗即位,命秋娘为皇子漳王傅母。后因宰相宋申锡被诬篡夺案而牵连人狱。在内廷鞠讯时,她面对权贵,敢于抗争,力辩宋申锡之诬。出狱后,遣归原籍,穷老元依,留下《金缕衣》一首: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金缕衣》又名《金缕曲》,是唐代的曲调名。后人评价这首诗“气绪排岩,风情自豪,乃有悯世之意”。

杜秋娘人宫时,杜牧年仅五六岁,因常随祖父杜佑人朝,观看过杜秋娘的歌舞,彼此有一面之识。秋娘为傅母时,多有贤名,深为杜牧所敬佩。流年似水,往事如烟,二十年后,杜牧南游镇江,再次见到了穷愁潦倒的杜秋娘,世事沧桑,百劫千磨,感慨良多,挥笔写下长诗《杜秋娘》,计一百一十二韵,一直被传为佳话。

柳青娘,长安歌舞名伎,因吟唱《章台柳》身价倍增,被李王孙重金赎回,作为家伎。李王孙爱慕学士韩栩的人品和才学,将韩栩请至家中,设宴款待,命柳青娘歌舞侍酒。日子久了,韩栩对柳青娘颇有爱意,李王孙慨然将青娘赠给了韩栩。韩栩号称“大历十才子”之首,早有诗名,他的升迁还有一段趣闻。

德宗时,中书省两次报上候选名单,御笔未点,中书再次申报,德宗批示说:“授给韩栩。”

当时有两位韩翩。另一位为江淮刺史。宰相请示:“授给哪个韩翩?”德宗再次批示:“是‘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翩。”(“春城无处不飞花”,为韩栩《寒食》诗中一句,可见这首诗影响力之大)。由此,韩栩入朝,任驾部郎中知制诺,后摧升中书舍人。

韩栩对柳青娘爱慕有加,视同掌上明珠,两人琴瑟和谐,感情日深。一年后,安史之乱爆发,韩栩从军,在平庐节度使侯希逸帐中任职。柳青娘为了避难,人法灵寺为尼。在克复京师的大战中,柳青娘被番将沙陀利所获(沙吨利为郭子仪的部将),沙吨利惊叹柳青娘的美色,强行纳为爱妾。韩栩随军攻人长安,柳青娘成了沙夫人,木已成舟,无可挽回。韩栩派士卒给柳青娘送去一首诗《章台柳》:

章台柳,章含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青娘见到此诗大励,立即回了一首给韩栩: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缠绵的爱情被命运之刀斩断,柳青娘痛彻骨髓,幸亏韩栩军中有位虞侯许俊,智勇过人,设计将柳青娘夺回,事者柳才得以破镜重圆。

韦芳,湖南潭州舞拓枝名伎

“拓枝”是一首舞曲的名字,舞蹈动作复杂,难度很大,一般舞伎不敢问津。

韦芳对此舞娴熟精妙,因而闻名。

韦芳的父亲韦应物,原为苏州太守,又是名满海内的大诗人,一向居官清廉,家中没财物。韦芳十岁那年,父母双双谢世,孤苦伶汀,被当地流氓拐骗卖进妓院,习练歌舞,辗转周折,做了潭州官伎。她绰绰有仙姿,加之歌舞绝伦,很快艳名震动两湖。

文宗大和七年(833),李朝调任潭州道观察处置使。在欢迎宴会上,韦芳奉诏跳拓枝舞,当她身披一袭白纱出现在席前的时候,举座官员无不讶然,无不被她的美色所慑服。侍御史殷光藩告诉李栩说,她就是大诗人韦应物的女儿。李朝非常震惊,不由得想起自己与她父亲韦应物的交往。李栩与韦应物是同科进士,两人意气相技,李朝敬佩韦应物的人品,更爱他的诗作,特别是他诗中的警句“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棒钱”,一直被自己奉为座右铭。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位大诗人的女儿,竟沦落为官伎。物伤其类,李栩心头涌起一股悲戚之感。他立即着手为韦芳除了乐籍,并为她选择了一位士子为婿,结成良缘。韦芳感激涕零,写了一首《献李观察》:

湘江舞罢忽成悲,使脱蛮靴出绎帷。谁是蔡邑琴酒客,魏公怀旧嫁文姬。

把李鞠比作怜才施恩的曹操,自己成了得到解救的蔡文姬。李鞠又和诗一首:姑苏太守青娥女,流落长沙舞括枝。

满座绣衣皆不识,可怜红脸泪交垂。

以上二首诗作,均收人《全唐诗》中。名伎以诗俏酒,以诗传情,常常是诗名决定了艳名。蜀伎张窃宛,多才工诗,有《上成都即事》广为流传:

咋日卖衣棠,今日卖衣裳。衣裳浑卖尽,羞见嫁时箱。有卖愁仍缝,无时心转伤。故国有虏隔,何处事蚕桑。

另有《寄故人》《西江行》《赠所思》等诗作传世。诗风清新婉丽,擅长周典,为当时文人雅士相推重,名满蜀中。

宣城名伎史凤,艳帜高张,诗风与张窃宽迥然有异。她有诗作《迷香洞》《神鸡枕》《锁莲灯》《镀红被》《传香枕》《八分羊》《闭门羹》等七首,以咏七件事为联章。第一首“郎”来到“洞口”即被迷住:“洞口飞琼佩羽霓,香风飘拂使人迷。自从邂逅芙蓉帐,不数桃花流水溪。”第二首与“郎”双栖双飞,鸡啼也没有昕见。第二首与“郎”欢饮,醉上楚台。第四首往年镀绢红被只是御寒,今日却盖着一对情人。第五首向“郎”私赠信物,证明自己是个好姑娘。第六首劝“郎”不要只会躲进帐里吃羊羔美酒。第七首对下等客则闭门不见,对相好的则琴酒相待:“人门独慕相如侣,欲拨瑶琴弹凤凰。”这位史凤姑娘,情感浓风骚,诗中有几分野气,更有几分俗气。

家伎红绢,艳美多情,有《忆崔生》诗一首:

深谷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埠。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萧愁凤凰。

围绕此诗,还有一则动人的故事。红绢,大历年间人。勋臣家伎。勋臣生病,有文士崔生奉父亲差遣前往探望。勋臣命红绢伎捧一碗排红色的甘酷招待崔生,并用汤匙送到崔生口里。崔生见红销伎艳美风流、魂夺魄荡,不能自持。崔生告辞,红绢伎送出宅院,临别,伸出三个指头示意,又翻掌三次,然后指胸前一镜为记。崔生回到府中,苦苦思念,又解不透红绢伎所做手势的意思。家有仆人昆仑奴,探知其中奥妙,说道:“立三指,是示意她住在第三进深院中;三度反掌,是指本月十五日;胸前镜子,是指明月如镜之时。即是要你十五日夜月正明时,前去相会。”

昆仑奴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十五日夜,背负崔生人勋臣家,越过十重院墙,才得与红绢伎相见。此时红绢正吟唱《忆崔生》一诗,以待情人。昆仑奴背起红绢伎和崔生二人,飞出宅院,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来,勋臣知道了此事,命武士捉拿昆仑奴,昆仑奴于重围中飞走,不知所往。十年后有人见他在洛阳卖药,容貌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改变。据说这位勋臣便是肃宗的亲家公——重臣郭子仪。后人以此故事编成杂剧《红绢》。另有杂剧《昆仑奴》,说的皆为此事,只是意旨不尽相同。

崔生曾酬答红绚伎一首诗:“误到蓬山顶上游,明培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

长安平康坊是散伎聚居的地方,位于都城北部中心地带。从北门进人此坊,再向东拐便是“兰曲”。所谓“三曲”,是兰条曲折的巷子,估计是官宦士绅兴建府第时,自然形成的回环曲折的格局,并非故意造成幽深隐秘之感。南曲与中曲,堂宇宽静,住的是品位较高的美伎。循着坊墙蜿蜒的北曲,鄙陋的美伎多住在此处。(《北里志》)

有人从“三曲”推想,平康坊大概是个肮脏污秽的地方,如同今人所说的贫民窟,其实不然。平康坊既是美伎聚居的地方,也是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此处不但住着国子监祭酒韦澄、宰相李林甫、尚书左仆射椿遂良,还住着太宗十九女兰陵长公主等,可谓诗礼替缕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唐人对待美伎的态度与今人截然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孙柴在《北里志序》中说:

其中诸伎,多能谈吐……比常闻蜀伎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

由此可知,这儿的美伎有口才又有诗才,个个都是赛过薛诗那样的女诗人,甚至让薛涛感到惭愧不如。如王福娘、杨莱儿、润娘、王苏苏、颜令宾、赵莺聋等名伎,都是诗坛名手,皆有诗作收人《全唐诗》中。赵聋王军有《云鬓》《柳眉》《檀口》《纤指》《酥乳》等五首,从不同的角度刻画女性的艳美。《酥乳》一首艳冶中透露出浪女情怀:“粉香汗湿瑶琴惨,春逗酥融绵雨膏。活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有花间词派的味道。

《北里志》记载了一则故事:名伎莱儿热恋着进京应试的举子赵光远,认定赵光远是士林中的才子,定能一战而取,万无一失,常在众人中大夸海口,称光远为“一鸣先辈飞发榜之日,她盛妆艳服立在门前,等待光远金榜高中的喜讯。这时,一群小伙子看榜回来,告诉莱儿说赵光远并没有登弟。莱儿昕了当然不信,应声做了一首诗嘲笑对方:

黄口小儿口没凭,这巡看取第三名。孝廉持水添瓶子,莫向街头乱杭鸣。

“孝廉”即指赵光远,“遥巡”即待一会儿的意思。莱儿张口诗来,真是诗如泉涌。

出乎莱儿的意料,赵光远的确没有考中,解恼的宴会上,光远题诗于房壁上,发泄营恼情绪,莱儿一见,即题壁酬答:

长者车尘每到门,长卿非慕丰王孙。定知羽翼难随凤,却喜波涛未化蝇。娇别翠铀崭去抉,醉歌全在碎残搏。多情多病年应促,平办名香为返魂。

莱儿聪颖机敏,出口成章,北里名伎的诗才,由此可见一斑。颜令宾为南曲名伎,举止风流,喜爱诗词,每见文人士子,便拿出纸笼,乞求诗词墨宝,所得常装满箱筐。后来生病,看着阶前的落花长叹。邀请新及弟进士数人宴饮,流着眼泪说:“我不久于人世,请诸位制作诗词悼念我。”于是得诗作数首。她留下一首诗《临终召客》:

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搏酒,相邀无后期。

颜氏死后,有一位名叫刘驼驼的,善作曲子词,使用她做的词谱上曲子,教给挽灵车的人吟唱,声音悲壮凄凉。此事盛传长安。(《北里志》)

越伎盛小丛,仅留下诗作一首,气势磅礁,格调高远,一向为诗家所重视:

雁门山上雁初飞,马邑阑中马正肥。日吁山西逢驿使,殷勤南北送征衣。

——《突厥三台》

这是一首钱别诗,不说离愁别绪,偏以粗矿有力的笔调,勾勒出一个战争场景,这对当时沉溺于酒色中的官吏们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后人评这首诗“凌空排岩,格调都高,唐贤名作未能多过”。

《全唐诗》载:韦瞻以监察御史身份巡视鄂州,事毕,官绅宾朋置酒钱行,韦瞻以纸笼书写《文选》上的两句,请在座的友人续接。一时无人能对。这时,倩酒的武昌伎站起来口占二句,满座皆惊。

韦瞻出句:

武昌伎续句: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

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韦瞻爱慕此伎的诗才,赠白银千两使其脱籍,纳为小妾。

唐代才伎辈出,诗名播于海内者数不胜数。名伎常浩,有诗《赠卢夫人》《寄远》;襄阳伎有诗《送武补阙》;江淮名伎徐月英,有诗《叙怀》《送人》;洛中女冠元津,有诗《寄洛中诸姐》《秦中春望》;蜀中女尼海印,有诗《舟夜一章》;等等。她们在诗坛名重一时,均有诗作收入《全唐诗》中。

另外,还有一批诗伎,如豫章的莲花伎,诗作《献陈陶处士》;家伎紫云,诗作《临行献李尚书》;寿春伎孟氏《杨柳枝词》;杭州名伎武二娘,诗作《长相思》;歌舞伎薛仙姬,诗作《咏春风咏秋》;等等。她们在士林中一直享有盛名,都有诗集或诗作传世。

洛阳歌伎杨主罗,聪慧有才思,诗名传于士林。有一天在长寿寺,与文人杨凝式、僧人云辨同坐吃茶,正好房檐上有蜘蛛悬丝而下。云辨和尚对杨主罗说:“你若能作诗一首,诗意贴切,恰到好处,我就送五匹绢子给你。”云辨和尚身体肥胖,肚腹特大,主罗抓住这一特征,借咏蜘蛛来嘲笑他:

吃得肚婴撑,寻思绕寺行。空中设罗网,只待杀众生。

——《嘲蜘蛛》

“婴撑”为唐代方言,指进食太多,撑得动弹不得。本来和尚是不杀生的,主罗用“只待杀众生”来讽喻云辨的伪善,多有调侃逗乐的意思。杨凝式拍案叫绝,连叫好诗。云辨只得以五匹绢相赠。

建州名伎王感化,原为金陵教坊官伎,从小聪明慧敏,知识渊博,善于写诗作词,且生性幽默而言语滑稽。元宗(南唐中主李璋)嗣位,昼夜歌舞宴乐,没有间断,尝乘醉命感化奏水调词。王感化只反复歌唱“南朝夭子爱风流”一句一连唱了四五遍。元宗醒悟,扣下酒杯叹道:“若使孙、陈三国君得到此句,那就不会有亡国之辱了。”从此,王感化倍受元宗的宠爱。一天,元宗命王感化咏苑中白野鹊,王感化在华美的诗句中,隐喻着心灵深处的哀怨,这正是作为一名御伎的心理状态。

碧岩深洞远游邀,天与芦花作羽毛。要识此来栖宿处,上林琼树一枝高。

——《奉元宗命咏苑中白野鹊》

笔调委婉,表现了固于禁中的复杂心态。诗法玄妙,常人所不能及。元宗李琼有赠王感化词《洗溪沙二阕》,广为流传。

唐代名伎人人能诗,她们以诗倩酒,以诗传情,以诗与士子官绅酬唱交游,往往诗名决定了艳名。像薛涛、鱼玄机、李冶、关盼盼、刘采春、盛小丛等人的诗作,风标高迈,诗思浑远,如璀琛的星斗,辉耀着大唐的夜空。唐代名伎对唐诗的发展,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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