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开始讲述他经历过的一些往事，这些事多年来一直压在他的心底，乌兰从未听他提起过。
他叫贾顺，出生在凤凰城北六十里外的一个小镇。
母亲因生他时难产，死去了。
他的性格正如他的名字，温顺、善良，甚至有些懦弱。因此，他总受小孩子们的欺负。
那些孩子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小癞狗儿”，在大街上看到他，远远地就大声喊：“小癞狗儿！小癞狗儿！”
他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玩儿，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
那些小孩子们却不放过他，总喜欢凑过来，想尽办法捉弄他，拿他寻开心。
邻居家有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女孩儿，叫柳叶儿，却喜欢和他玩儿。
每次遇到他受欺负，柳叶总是挺身而出保护他，常常因为他而受到牵连。
有一天，那群经常捉弄他的小孩子们却一反常态，跑过来递给他一个布娃娃，说是送给他的，以后不再欺负他了，要和他一起玩儿。
那是个很漂亮的布娃娃，他很喜欢，心里想着，如果送给柳叶儿，她一定要特别高兴。
他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他们的表情是那么的真诚，真诚得让他有些感动。以后多了这么多一起玩儿的小伙伴儿，真好！
这时他看到柳叶儿正从远处跑过来，她以为他又在受欺负呢！
他开心地笑着迎了上去。
恰在这时，一个老头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险些摔倒。
他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着：“小兔崽子！胆儿太大了，大白天抢东西！”
“是他！”那群小孩子用手指着他，一口同声地喊道。
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他们一个个都狡黠的笑着。
那老头儿凶狠地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大声喊道：“走！去见你的父母，我倒要问问他们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小抢盗来的！”
他才知道，那老头儿是个货郞，布娃娃是他们从货摊上抢来的。
他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柳叶儿，心里想着：“就算全天下人都冤枉我，也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父亲扛着农具正从此地经过，急忙扔下农具跑过来看怎么回事。
那群孩子都说他抢了老头儿的布娃娃，那老头儿更是一副得理不绕人的模样。
他惊恐地看着父亲，正待解释，却见父亲已是火冒三丈，恶狠狠的眼神儿令他感到绝望和无助，他全身颤抖起来。
“啪！”父亲不由分说，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耳中有热乎乎的有东西流出来。
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湿乎乎的，放到眼前一看，那是鲜红鲜红的血。
他眼前发黑，双腿一软，晕倒在地。
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父亲和柳叶儿满脸焦急地看着他。
他感到受伤的耳朵一阵阵剧烈地疼痛，周围的声音变成了令他心烦的噼噼啦啦的噪声。
“儿啊！爹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是咱有理说不清，爹不打你，人家不会放过咱啊！”父亲说道。
他感到很欣慰，爹总算没误解自己，柳叶儿也没误解自己。
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送他去了学堂。
在学堂里，那些同学仍然找机会捉弄他。
有一次，他们把装满墨的研台放到门扇的顶部。先生一推门，研台砸在身上，衣服被墨染黑一片。
他们一口同声地说是他弄的，但先生并没相信他们，而是让他指出是谁放上去的。
他说出来后，那家伙狠狠地挨了几戒尺。
那家伙怀恨在心，几天后，他们合伙把他骗到门外，然后在门扇上顶了三个研台，再骗他推门进来。
其中一个研台重重地砸在他的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从此额头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疤痕，他也因此结束了学业。
后来父亲得病死了，世上就只剩下一个真心对他的的人了，那就是柳叶儿。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柳叶儿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
一个大户人家下了很重的聘礼，要让柳叶去做他的填房。
柳叶儿的父亲欣然答应。柳叶儿却死活都不同意，扬言父亲再逼她，她就上吊自杀。
她的父亲以为她只是一时赌气，没理她。谁知有一天却真的发现柳叶儿在屋里上吊了。所幸被发现得早，捡回了一条命。
在柳叶儿的拼死争取下，他终于和柳叶儿成了亲。
他才知道原来日子可以过得如此甜蜜。
后来他们有了个男孩儿，取名贾有德。
孩子一天天大起来，性格竟然也随了他，常常被别的孩子欺负，哭着跑回家来。
他除了安慰孩子外，就只能一声声地叹息。
柳叶儿的父亲病重，临死时拉着她的手说道：“女儿啊，当初不该不听我的话，非要死踏地地嫁给这个窝囊废，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果然被他老人家言中。
有一天，贾有德又被别的孩子打了，满脸鼻血跑回家来。柳叶儿气不过，拉着贾有德去找那孩子的父母去评理。
那孩子的母亲是个身体肥硕的泼妇，竟然对柳叶儿动了手。柳叶儿被她推倒在地，后脑正撞到一块石头上，黑红的血殷湿了周围的地面。
他把柳叶儿抱回了家，柳叶儿已经脸色苍白，气息微弱。
柳叶儿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道：“我一开始看中的是你的善良，却没料到你竟如此的懦弱，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你要让自己强大一些，也要让我们的孩子强大起来。总受人欺负，活得太累……”
说完这些话，柳叶儿咽了气，就这么走了。
那泼妇说柳叶儿擅闯她家找事，是自己跌倒磕死的，本想要追究柳叶儿的罪，看在她已经死了的份儿上，就不追究了。
在这个世上，连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都没有了。
他卖掉了家产，带着孩子远离了那个让他伤心的小镇，往北走了不知多远，在一个村子里安了家。
一个外地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起来就更加困难重重，并且这里人的一样欺负他和孩子，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为了孩子，他默默忍受着。
有一次，连着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风，满天都是黄色的沙尘，昼夜难辨。
风停之后，他去村庄外捡柴，意外地发现地上躺着一个蒙古服装的姑娘，便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把她背回了家。
后来知道那姑娘叫乌莹，是蒙古人。
她的父亲也是非要逼她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儿，她一气之下，骑着马跑了出来，不想遇上了大风天气，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跑了多远，就来到了这里。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乌莹的父亲跟柳叶儿的父亲一样，都那么狠心，非要断送自己女儿的幸福。
乌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看上了他的忠厚善良，竟甘愿做了他的填房，愿意与他一起受穷，一起养孩子。
半年后，乌莹的家人找到了这里。
他们要把乌莹带回去，乌莹也是以死相逼。她的家人无奈，见她也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只好遂了她的心愿。
他们过段时间就来看他们，带来一些猎物和礼品。
他在心底里感谢上苍，虽然自己没什么本事，却遇到了两个甘愿为他去死的女人。
本地人对他们却并不友善，把对蒙古人的憎恨迁怒到他们身上，说他与蒙古人勾结，出卖朝廷。
后来乌莹生了个女孩儿，他让乌莹给孩子取了个蒙古名字，叫乌兰。
本地人对他们的挑衅越来越肆无忌惮，令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安宁。
他想着又得搬家了，但苦于孩子太小，只得先忍着，等孩子稍大一些再说。
但这一忍，却忍出了事，让他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蒙古人蓄意进犯中原，故意挑起事端，烧杀抢掠，无恶不做。中原人对他们恨之入骨。
本地人不敢招惹那些做恶的蒙古人，却把仇恨撒到无辜的乌莹身上。
有一天夜里他们竟丧心病狂地放火烧房子，想把他一家人烧死在里面！
他急忙抱着乌兰冲出火海。还好，他只受了点儿轻伤，孩子也无大碍。
乌莹在火海中艰难地抱着贾有德往外冲，刚把孩子递到他手中，房顶上塌下来的檩条砸中了她。
乌莹被他救出来以后，已是奄奄一息。
“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这是乌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上天赐给他两个好女人，却又无情地把她们收走了。
他自知自己很愚笨，但有些道理还是很明白的。蒙古人也有善良的好人，比如乌莹；中原人也有恶人，比如那些欺负自己和自己孩子的人、害死自己两个心爱女人的人。有些中原人对为非作歹的蒙古人恨得咬牙切齿，但真正见了那些蒙古人，他们反而摇尾乞怜；但对纯真善良、无力反抗的乌莹，他们又冠冕堂皇地装出一副民族英雄的模样，做出丧尽天良之事。也许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是分蒙古人和中原人，或者分善人和恶人，而是分成好欺负和不好惹两种人。
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屈辱和仇恨终于再也按压不住，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的头脑被冲昏了。
蒙古人在中原作恶，可恨，但没伤害过他，他恨不起来。
中原人本应与他亲如兄弟，情如一家，却屡屡伤害于他，仇恨的种子在心底苏醒过来，开始快速地萌芽、生长。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正由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蜕变成一个充满仇恨和报复欲望的恶人，而他要报复的目标，不仅是那些欺负过他、让他失去心爱女人的人，还有那些享受幸福爱情的中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