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服气的抹了一会儿眼泪,总算振作起来,想幼时母亲敦促她读书,她总是偷懒耍滑,如今虽刻苦起来,却也不过才刻苦了几个月。而想必如意幼时就没有偷懒过,所以此刻比她善于考试,也是理所应当。她不算是真输,还能再来比过。
她坐起来,待要掏书,却见刘峻竟还懵在那里,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琉璃没料到刘峻还在,刘峻也没料到琉璃竟不哭了。两个人目光忽然就这么对上。
片刻后琉璃别扭的别过头去,“你说我名次前进了许多——到底前进了多少!”
刘峻的目光总算又活过来,忙道,“你以前排榜末第三,如今已经排到中游了!”
琉璃又恼火——她以前竟还倒数过!而这个人明知她的名次,却眼看着她傲慢自得,不知有没有在心底取笑她。
刘峻的心思却已然活泛过来,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便又补充,“其实你又何必在意名次,先生考的是经义章句,你擅长的却是诗词歌赋。经学重质轻文,诗赋却重文轻质,本来就极难二者兼得。”
琉璃道,“怎么徐仪就能二者兼通?!”
刘峻被她噎了一句。虽也疑惑她怎么竟如长辈尊者般直呼徐仪的名讳,不过琉璃所做的让他猝不及防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也无法一一深究。兼之听琉璃推重徐仪,心思忽就有些微妙。便心情复杂的说道,“天下也是有那一等钟灵毓秀的门第,偏就能养出那一等惊才绝艳之人的……”
他本也是优游宽裕的世家子弟,虽门第不甚显贵,但家中也是诗书鼎盛。他自幼在学问上不输什么人,足以引以为傲。此刻却忽就觉得眼前立起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不由就有些沮丧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着话。
刘峻虽知道馆内众人的名次,然而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一向都不曾显摆过。这会儿却因急着安慰琉璃,不经意便吐露出来。周围少年们耳朵立刻便竖起来。
他们都聪明敏捷,自然知道刘峻的排名是从何处得知的——意识到博士们心里竟还有一个榜单,是将世家和寒门同榜排列的,他们隐约感到羞恼的同时,也不由就在意起来。
自己不去看是一回事,但他们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身旁却有个人一清二楚,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毕竟年幼,多少都有些争胜之心。纵然不屑去争,但既然有竞争,就希望自己能压人一头。
便不由就都望向刘峻。
但是谁都没有先开口询问——因为上进之心也是被世家取笑的。他们耻于让人知道自己竟然会在意成绩,对寒门子弟兴起竞争之心。
正纠结着,便听张贲道,“刘兄知道合榜的位次吗?”
他声音清明,且跃跃欲试,问的十分坦然。众人不由都想——果然也只有他才能天真无邪的问出来。
刘峻皱了皱眉头——他毕竟近水楼台,比旁人先一步知道张贲分在乙榜。问过他的叔叔,自然就已知晓张贲是张华的儿子了。
刘峻虽不讨厌他,但想到琉璃可能受了他的欺瞒,竟替他的出身作保,心里便不大想理会他。
只不冷不热道,“也只听叔叔感叹时,偶尔听到一二罢了。”
张贲便喜悦道,“先生有没有提到我?我位列第几名?”
刘峻道,“不是已张贴出来了吗,在乙榜第一位。”他见琉璃竟也流露出关心、询问的表情来,只能不情愿的补充道,“位列合榜第三,排在大小徐公子之后。”
刘峻实则已点明重点——张贲在乙榜上。但张贲一心都放在位次上,竟一时没有回味过来,只喟然叹息,“竟排在他之后吗?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国子学里教学的博士都是海内闻名的儒生,纵然是教幼学馆里的顽童读书,也摆足了教授“国子”的架势。
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将话写明白、将经义背诵清楚就已十分不俗。能引经据典写文章者,非天才不能为。可经博士们调教了大半年,如今国子学里的学生们大多都已能条理清晰的阐明文章——虽说有没有自己的观点、文辞通不通畅另当别论,可和外头同龄的学子相比,已十分优异。
张贲来得晚,众人都觉着他未必能跟得上功课。结果他一考便是馆内第三名,且听他的口吻,不但觉着是理所当然,竟还曾奢望过榜首——他们对徐仪连一争之心都无,张贲竟曾想压过他。
众人默然良久,问道,“你入学前师从何人?”
张贲自知失言,掩饰道,“曾在沛国相县刘公门下读书,先生是相县最有名望的大儒,我在同窗中也是佼佼者,一度十分自满……然而此刻才明白河伯何以汪洋而兴叹。原来先生举荐我入国子学,是有这样的苦心。”
他话说的谦虚有礼,但名次摆在那里,众人都排在他之后,自然无法再找回优越感。便依旧默然不语。
也不知是谁再度开口,“怎么你排在乙榜上?”
四下听众立刻便惊醒起来——乙榜列的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学生。寒门子弟混迹华族之中,还大模大样的同他们言笑晏晏,岂不令人恼火?
但随即又想到,张贲毕竟有张璃替他作保,也许是先生弄错榜单了呢?他们便不急着下结论,只不动声色的离远了些,追问道,“是啊……你不是彭城张氏之后吗?”
——张贲却并从未正面承认过这件事。毕竟他的父亲在此事上栽过大跟头,他不愿重蹈前辙。
但众人正面询问,也不给他含糊其辞的机会。
张贲百般聪明伶俐,此时却忽的就被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琉璃猛然站出来,道,“自然是先生弄错了!表哥他——”
“表哥?”众人见张贲的情态,已知道其中有猫腻。此刻听琉璃失言,立刻便明白了什么——士庶通婚,固然会被人指责婚宦失类,但真正被严防死守的,其实还是士族嫁女给寒门。如果是士族从寒门中娶妇,虽也会被看轻取笑,但还不至于被过分苛责。至于士族纳寒门之女为妾,那就更是司空见惯了。
众人便猜测,想必张贲是张璃的族兄为假,是他舅家表哥才为真——如此说来,他竟连姓氏也是假的了?
“他不是你的族兄吗?”
琉璃便咬定了,“他当然是我的族兄,我不过错了口而已。总之我会向先生问明白的!”
众人疑窦丛丛。却尚不值得为此便和琉璃撕破脸,便姑且听信了。
这一日徐仪来得晚了些,进幼学馆时正碰见如意看榜回来。
他前一日刚刚收到如意差人送去的礼物——却是先前买的蝈蝈儿。她当时没有给他,事后却一本正经的用盒子装好了,附上手札送给他。虽是自己出钱买的小孩子玩意儿,徐仪竟也觉着十分惊喜有趣。
他上前同如意打招呼,却见如意心不在焉,便笑问道,“出什么事了?”
如意便指了榜单给他看。徐仪何等聪明,一看张贲在乙榜上,立刻便明白如意忧虑的是什么事。
天子硬将张贲安插进来,虽弹压住了博士们的怨言——但人心微妙,博士们到底还是通过隐晦但极为有效的办法,将自己的不满连同整件事给端上了台面。一旦张贲的身份被戳穿,必定受到众人的轻蔑和排挤,想来就只能知难而退了。
徐仪便沉思片刻,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徐仪便望着如意,缓缓说道,“这是他自家事,总要他自家来解决。外人是帮不上忙的。你不是还恼他不敢承认吗?便由他去吧。”
如意默然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想,表哥说的对,这是张贲自己家的事,且先轮不到她来插手。只是张贲和琉璃同气连枝,一旦张贲的身份被戳穿,琉璃的身份怕是也就隐瞒不住了。万一琉璃不能再来上学,天子会不会连坐到她身上,也不许她再来求学了呢?
流言悄然在幼学馆中传播开来。
也不知是谁出手,将张贲的出身原原本本的追查了出来。说他是将作少匠张华的儿子——当年张华冒称彭城张氏的后代,被人戳穿后身败名裂,至今为天下士人所耻笑,不想他的儿子死不悔改,竟还打着彭城张氏的名号招摇撞骗,当真是家传的缺德。
又说沛国相县刘公确有其人,也确实是天下知名的鸿儒。徐茂在徐州时曾辟举他为官,回朝后也曾向天子举荐他。然而刘公只愿教书育人,故而几度推辞不就。徐茂敬重他的学问,家中子弟俱都跟随他求学。徐仪幼时也曾在刘公门下读书。
刘公受张贲蒙蔽,一度将他收入门下,后来得知其父的陋行,大感受辱,遂将他逐出门去。谁知张贲仗着自己的姑姑是天子的贵妃,转而进入国子学。因刘公曾几度称赞徐仪,张贲心怀嫉恨,故而进入国子学后始终视徐仪为敌,想强压徐仪一头。徐仪心胸宽广,不同他计较,但也不屑与之为伍,是以一直疏远他。
张贲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
那些前一日还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转眼间就对他避之不及。不但避之不及,转头说起他时,眼角嘴角全都带着轻蔑和嘲讽。
张贲初时还不明白原委——众人虽议论他,却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戳破。但到底还是有好事之徒跑到张贲面前,问,“你认得那个冒充华族的屠户张华吗?”
当着儿子的面直呼老子的名讳,且又直揭其短,不啻指着鼻子骂人。饶是张贲顾虑重重,也立刻涨红了脸,上手要去揍人。
旁人便取笑,“我骂张华,你怎么跳脚了!”
张贲自然明白自己的出身已被人戳破了,他也不辩解,只撕着对方的衣襟压上去厮打。然而他毕竟寡不敌众,很快便被众人给拉开。
他也不向琉璃告状,只默默的忍下去。为免牵连到琉璃,反而还故意疏远了她。但他到底没有如人所猜测的那般知难而退,依旧每日到幼学馆里来读书。只是昔日健朗善谈的少年,如今镇日里说不足一句话。
如意比琉璃敏锐些,且众人顾虑琉璃的脸面,不会当着琉璃的面取笑嘲讽张贲,但在如意面前却不怎么避讳。
如意很快便察觉到馆内阴阳怪气的气氛,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才会振翅的幼鸟,落入了满是餍足之后无所事事的野猫的巢穴。幼学馆中那些世家子弟终于得到了玩具,怀抱着孩童天真的残忍,以欺凌、羞辱张贲为日常,以令他暴怒进而萎靡为乐趣。
这一日少年们又聚在一起,讽刺张贲因身份曝光而被逐出师门一事。张贲终于忍无可忍,辩解道,“我不曾欺瞒先生。先生知道我的出身,依旧将我收到门下!他也不曾将我逐出师门……”
少年们便齐齐起哄道,“你胡说,我等都耻于与你为伍,刘公何等高洁,怎么可能藏污纳垢?”
他们分明就不打算同张贲讲理,只纯是想激怒他罢了。
张贲怒目圆睁,待同他们打架,便遂了他们的心愿,不但打不过还要被趁机取笑“果然是个野人”。待不理会他们,却又气愤不过。
如意阖上了书卷。
“他究竟是不是胡说,你们写信问一问刘公本人,不就明白了?”
她素来与世无争,既不和同窗交游,也不爱干涉旁人的行事,便无人料想她会在此刻开口。
不过所谓的无人料想,也只是因为这些人都不了解她的性情罢了。若换做徐仪,便会知道她定然是要出手的,因为这姑娘温柔敦厚,如果有欺凌之事发生在她面前,她定然不会视而不见。所以徐仪先前才会规劝她这是张家“自家事”,希望能为她设置一道关卡,令她在超出某个底线之前忍耐住——毕竟他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如意身旁,而如意只见过世家子弟温文尔雅、和睦友爱的一面,也不曾见过他们心高气傲、不可理喻的一面,以她的经验,只怕很难处置妥善而不引火烧身。
不过如意这一言确实切中了要害,是踏踏实实解决问题的思路,便令人难以反驳。
少年们也只能强词夺理道,“刘公这么忙,怎么能为这等小事打扰他?”
如意道,“事关师徒情谊,人身清白,算不得小事。”
如意不同于张贲,和少年们同为士族子弟。他们在如意面前还是讲道理的。虽已恼怒起来,却还是反驳道,“刘公远在相县,便是你能将信送到相县,又能保证一定能找到刘公的住处吗?”
如意道,“如此看来,你是连刘公的住处都找不到了?”那少年蓦的脸红,反驳道,“要找自然能找到,只不值当为此等宵小去叨扰罢了!”
如意便道,“可若张贲所言为真,你今日所作所为,便是故意曲解刘公的本意,欺侮他的徒弟。你论断旁人时,竟连核实都不做吗?”
那少年哑口无言,“他这种人,刘公怎么可能会收!定是他欺瞒在前!”
如意见他胡搅蛮缠起来,便不再同他废话。只转而望向张贲,“你敢不敢给刘公写信,请刘公言明真相?”
张贲立刻表白道,“刘公是我的恩师,我自然敢写!”
如意便递纸笔给他,道,“那你就在这里写吧。写完后,我会派人和你的信使同去,看你所说是否属实。”
那少年见张贲挥笔直书,仿佛要将这数日积攒的愤懑一泻而出——仿佛忽然间就反身成了站住道义的那一方,而如意竟真在一旁看着他写信,不由就恼火起来。
“不论他究竟是不是刘公的子弟,他和他的父亲冒充彭城张氏招摇撞骗,都是不争的事实!此等冒认祖宗、不知廉耻之辈,你竟不以为耻,甘愿和他为伍,就不怕玷污了东海徐家的名声吗!”
如意头也不抬,只缓缓道,“此一事,彼一事。”
张贲笔下不由就一顿——如意是这数日来头一个说相信他的人,他却不愿她也这么看待他,立刻便分辨道,“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彭城张氏之后!”
那少年冷笑了一声,“你将好处都占尽了,此刻才说自己没冒充过。何以旁人错认时,你不做解释?!”
张贲愤懑道,“我若解释了,你们便容得下我吗?”
那少年一噎,厉声道,“你父亲做下那等丑事,谁能容得下你!”
他的理由至此已清晰可见,张贲便不再言语了。
如意先前恼火张贲不敢承认自己的出身,然而此刻却约略明白了什么。
张贲的出身就像是他的原罪,他不坦白,尚还能有一线为人所知的机会。可若他坦白了,所有人都将弃他如敝履,他甚至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