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言的人叫秋期。
主播说，“每一个留言都是一个绝望者的讯号，我知道。我十分想劝你回头是岸，不仅是为了你，也为了我一个朋友。但却不知道症结所在，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以说得更详细一些吗？把你所面临的困惑、迷茫写给我，我才能更好地帮助你。”
尾生迷迷糊糊地听着，想起这名字大概是诗经《氓》里秋以为期的典故。容不得再多想，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强迫他入梦了。梦里，他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湖边，一下跳进了湖里。他想走近去看，却始终走在原地，他着急，大叫了一声。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半。手机闹铃没命地震动着，他点了好几次，闹铃还是不停，于是直接把电池抠了，再重启。广播倒是还响着，主播隔了许久不说话，一开口就是：“昨晚上随便吃了点东西，结果到现在胃疼得厉害。”
随后一通热线就打到电台，主播接通了，是个女声：“怎么胃疼了？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
“这倒不是。晚上去办了点事，想起吃东西都快十点了。不过你啊，倒还是没睡。你一点五十不是给我发短信，说你睡了吗？”
“我已经醒啦！”
他们俩把电台当做私人的了。尾生笑了笑，这两个人真是有趣。但尾生不能再听了，他先去洗漱，换衣服，然后往奶站走。外面的天还是漆黑。凌晨的风偏冷，却清新得让鼻子都贪婪。走到奶站，姚叔已经装好奶，等着他了。
路线还是昨天的路线，一回生，二回熟。走着走着认得那个歪斜的垃圾桶了，认得那缠着蛛丝般电线的电线杆了，骑着电车滑行在道路，眼前的民宅、道路一字排开，有种意料之内的快乐。当天姚叔又告诉他订奶住户的分布。他一一记下了。
“嘿，你小子，脑子还挺好使。”姚叔说，“这个星期过了，你自己就可以来送了。”
跟着姚叔送完奶，他回出租屋歇了一会儿，然后往美术馆走，下班后，再会出租屋歇一会儿，就该去便利店接班。他母亲今天又来电话了，带来的消息仍然喜忧参半：“从你爸那边筹到了五万，从娘家筹到了一万，手术费是够了，可以后怎么还啊。”
尾生还得安慰，不过心疼电话费，没说几句就挂了。由于睡得少，干得多，尾生脸上的肉又凹下去。以前挨饿的时候，他以为饿最可怕。但现在觉得少眠更痛苦。饿只会让人更想活下去，而困让人更想死。因为死了就能阖上眼皮，安安稳稳地躺着了。
挨到星期一，尾生的父亲手术。他从送牛奶开始就心神不宁，一直到下午三点，他才在美术馆的大厅里接到母亲的电话，那时候他紧紧抓着拖把，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手术还算顺利。他母亲说。这几刀下去，切了四万。还要住院半个月观察。尾生想和父亲说说话，却被母亲告知一直睡着，还没醒。
尾生长舒了一口气，握着拖把接着拖大厅。过去回来，把光滑的地面打磨得越发光滑。上面能照到他的影子，一个瘦如麻杆的轮廓，连工作服都撑不起。他这段时间经常流汗，冷汗和热汗一起。说不上是什么毛病。
日子一天天过去，七月翻篇，八月来了。尾生的爸爸好转了，只是时常叫嚷脑子痛，干不得活儿，中药一直没断。上个月他往家里汇了两千，这个月他算上兼职，省吃俭用攒下四千三百块钱，也全部汇回去。早上上班，他路过银行进去汇款。把钱放到存取机里，它张着张大嘴，吞了四千二百元，还留了一百卡在唇边。尾生整整边角，重新放进去，可就是识别不了。仔细看看，原来钱角上写了一行字：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是在宣传宗教，看语气像《圣经》里的话，尾生不信任何神，却很想冲这个上帝伸伸冤：为什么自己打一出生，就过得那么辛苦呢？世上那么多人即使不锦衣玉食，好歹也一帆风顺，自己凭什么就该这么累死累活，凭什么？
这张钱没给他答案，给了他一顿午饭。他吃了一顿米线，把汤渣都喝尽了。起身出去，正看见有人在贴小广告，他瞄了一眼，上面写着：兼职一样发大财！字面模模糊糊，没写具体干什么，只给了一串数字，分别是电话号码和薪酬。底薪都赶上尾生起早贪黑挣的月薪了。他的本能告诉他，这是欺诈广告。可是手还是情不自禁地记下了号码。人总是这样，越是一无所有，越相信夸大其词。
那段时间便利店不要临时兼职了，要招长工——从晚上八点干到早上八点。尾生不可能继续干下去了。他疯狂地寻找晚上的兼职，有次他翻到那个魔术师给他的名片——echo传媒。他心想或许能在里面打扫卫生，也好补贴家用。但是当他下车，看到那公司所处环境的一刻，他惊呆了。那是一片CBD，大楼林立，像剑一样插入苍穹。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大楼。他攥紧了魔术师的名片，手里都是汗。他放弃了，把名片揉成一团，塞在兜里。他安慰自己：这地方太远，他没法做兼职；而且这么高端，别人也不会要他。
那天晚上空闲，就忍着高温和蚊虫，把几幅画儿都低价卖了。二十一幅，不到一小时都卖完了。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他回住处才刚八点，看到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忽然想起那天看到的兼职广告，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当尾生咨询兼职的事，那边详细地介绍了公司情况，一大堆同不懂的上市，交易，股票，说得天花乱坠。尾生听得入迷了，一次话也没插上。
尾生最后热血沸腾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去工作呢？”
“明天你就来吧。”
“但是我还有工作。”
“做我们这个，别的工作都可以推掉了。”
“那万一我去应聘，你们看不上呢？”
“那不会。我们公司现在的客户群体都是年轻人，我们需要新鲜的血液。况且听你的谈吐，我觉得我们需要在这样的人才。二十一世纪最宝贵的就是人才。”
第二天，尾生辞了美术馆的工作。馆长问他：“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辞职了？”
“馆长，对不起，我爸生病欠了许多债，我要挣更多的钱才能还上。”
馆长叹了一口气，心疼他，给了他四千块钱。尾生感动得只会鞠躬。送奶的工作还没辞，因为他已经轻车熟路了，况且他想即使应聘成功，也能抽出时间送奶吧？可是，他没想到，这一去，两年后才回来。
七月十号，尾生听了这一年最后一次音乐之声。主播的声音依旧那么明朗，当晚没有点歌的。主播随意发挥，第一首歌放了《最初的梦想》。放完主播解释了一通这首歌其实是翻唱自一位叫中岛美雪的日本歌手。第二首歌放了《盛夏光年》，当唱到“我不转弯的”的时候，尾生跟着唱了起来。这是他的心声，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他想从明天开始，他会过得更好，他会很快帮家里还清债务。在工作的间隙，他还要画画儿。他终究有一天会衣锦还乡，回到父亲面前，自豪地对他说：“我当年学画学对了吧？”
第二天早上他四点过十分起来去奶站。九点半，送完牛奶回来，他用盆接着水，在公共卫生间冲了个澡。他穿好衣服，老板娘过来说：“哟，今天收拾这么利落约会去啊。”
尾生傻傻地笑了笑。
“晚上你回来去我那一趟。我亲戚昨天来了一趟，带了好些水果玉米，今晚我多煮点，你也吃两根。”
“好，一定！”
尾生坐上公交，去了电话里约定的面试地点。他没想到皇城根下还有那么偏僻的地方，简直和家乡镇子的街景一样。怎么看都不像有大公司的样子。周围都是一片待拆迁的建筑，没有玻璃的窗户比比皆是，像是一帮等待喂食的鸟雏儿。
他走着，就撞到一个带着眼镜的小伙子。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
“是苏尾生吧？”这个人长相斯文，谈吐优雅。所以尾生的戒心放下了七七八八。
“是，我是来应聘的。”
“那么，跟我来吧。”
尾生被小伙子领着往前走，领到一栋老式的住宅区，那里到处都是垃圾堆和野猫，流浪猫竖着毛，对来往他们喵喵叫。尾生这时候觉得不对劲，可是身旁早已多了两个大汉，他想回头，被一左一右按着，强行拉着向前走。
“我不去了，我要回去！”他挣扎，“你们放我回去，我什么都没有！”
他被拖到一处漆黑的楼道，不知道上了几级阶梯，门一开，就被一甩，扔进了那个空旷的房间。里面是一群眼里放光的人，像是刚才见到的野猫。他们兴奋地说着话。
“大家安静！”一个女人亢奋地站起来，“今天，我们这里又多了一个兄弟！”
她带头鼓掌，其他人一起鼓掌。
“大哥大姐。”尾生这才彻底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跪下来，“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家里还有生病的爸爸。我保证，我出去了之后什么都不会说。”
“朋友。”那个女人满眼怀着怜悯，“既然家里有生病的父亲，那你为什么不努力，还这样颓废呢？难道你想一辈子这么下去吗？”
眼镜这时候吩咐两个大汉，把尾生身上搜了个遍，只搜出来一百块钱，一部老人机，还有一张揉皱了的名片。
“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眼镜说，“大家一起创业，公司上市后，大家股份平分。”
尾生几乎带着哭腔说：“我不想创业！大哥，我不创业，这些东西都给你，我只求求你能放我回去。”
“看来这位兄弟还有些迷茫，谁愿意帮忙说服他加入我们的十亿创业计划？”
一群面黄肌瘦的举手，“我，我！”
女人接话说：“小乙，那么你就负责看着这位兄弟，告诉他这里的规矩，这个任务你能光荣完成吗？”
叫小乙的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答道：“保证光荣完成任务！”
呆了不到三天，尾生就绝望了。这不是一帮人，这是一些似人非人的东西。每天早上，他们都读《羊皮卷》和《塔木德》，然后请他们的梦想导师——那个中年女人，鸥姐讲心得。吃的是没有油的菜叶子、豆芽、坏土豆炒成的一锅，但大家吃得都津津有味。最要命的，是小乙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洗脑。
早上才醒，小乙就在他耳边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如果懒惰，怎么飞黄腾达？”
尾生试图说服他，“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呆着，能飞黄腾达？”
“你这是废话！”小乙信誓旦旦地说，“鸥姐原来是欧洲银行的CEO，回来就是教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赚钱的。她告诉我们财富的奥秘很简单，就是合作。有力大家一块使，有钱大家一起花。”
“你来多久了？”
“一年了。”
“那赚到钱了吗？”
“你这个人！冥顽不灵！”小乙训斥他，“创业哪有那么简单！我们得拿出必死的决心，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叫公司盈利！”
尾生听得只想流泪。他想起家中欠债的老父母。想起出租屋的老板娘。想起馆长。想起音乐之声。他悔得肠子都青烂了。明明早就发现不对劲儿，为什么还一味往里闯呢？天堂有路不走，为什么非要往地狱钻呢？
他又用十七岁对付父亲的办法对付这个传销团伙——绝食。他连着两天躺在地上，不去吃东西和喝水。女人就让一个大汉按住他手脚，一个掰开嘴，强制灌粥给他吃，一直等他咽下去。
尾生失败了。此后，他时时刻刻想逃跑，却时时刻刻被监视着。熬过一个月，他觉得自己不死也半疯了。万念俱灰之下，有一天，他看到鸥姐桌子上有几只彩色铅笔，就问：“能借我用吗？”
“当然，我们这里是乌托邦，所有的东西都是公用的。”
尾生就用那彩色铅笔，在四面墙壁画画儿。画窗户，画太阳，画小草。他画他能想起的一切东西。
鸥姐见了大喜：“这小子会画画，以后就让他做宣传部的活儿吧！”
尾生不应声。他只是画啊画，彩色铅笔画完了就用粉笔，这里没有时钟，他不知道自己持续画了多久，只知道再出去时，整个房子已经没有空白的地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