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晨星总是觉得时间很慢很慢,自从工作后,时间就像出租车的计价器那样,每隔上一阵儿就飞速跳跃一次。眼下年节的氛围越来越重,广播站内部也一样,每个人不再关注雪天多么寒冷,而是讨论春节的打算:这个要去海外旅游,那个打算走亲访友,丝毫不顾只放五天假这一残酷的现实。
同事问晨星,“你过年打算干吗?”
“还能干嘛?”晨星说,“吃个年夜饭,好好睡几天。”
“也是,你每天都是午夜上班,可不得补补觉么。”
自从那个叫明月的姑娘回来后,每天凌晨她都往电台打电话,他就知道,她又睡不着了。他曾劝她只发短信就好,因为电台毕竟是一个公众平台,得注意影响。一天夜里她连打了三个电话,晨星每一次都得应付几句,结果就收到了听众的投诉。于是他下班后给她打电话,希望她以后往电台打电话不要那么频繁。
她倒是毫不在意,“反正大半夜的,有几个人听?”
“有一个人听,就得对一个人负责吧。也许他那边正烦着,想听听歌纾解愁绪,一打开电台,结果我们在这边闲聊。他能好受吗?”
看着明月不说话,晨星便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你以后往电台打电话,只能打一次,每次在一分钟之内,真睡不着呢,就发我手机上,我会回你的。”
“看吧,连你也烦我了。我还活着干嘛。”她说,还是那种简单的语调,好像世界对她来讲,就是非黑即白。
“那这样,我多放一些你喜欢的歌儿助你入梦,总行了吧?”
她这次勉强嗯了一声,算答应了。此后,果然一天只往电台打一个电话,每次都在晨星最困的时候,她的电话就来了。一看到号码,他就清醒不少。说来也讽刺,一个每晚都想睡但不能睡的主播总是祝一个怎么都睡不着的人好梦。他有时候想,要是能换过来,自己每天晚上可不用什么催眠曲和晚安语,也能睡得和死人一个样儿。
电台主播这工作干了两年,虽然辛苦,但一想起当初在药房帮忙的那段无聊时光,他就又有了无穷的动力,况且他的听众们总是时不时给他来点意外之喜:譬如,他从没告知过听众电台的地址,却几次三番收到礼物,有时上班,自己的桌子上就被放着快递。
每次收到快递,他先是一乐,看看发件人。发件人的姓名总是千奇百怪,有的叫晨星的老婆,有的叫晨星的一条腿,总之发件人在他的名字上大做文章,每次都让他哭笑不得。礼物通常是些实用的小东西:印着海绵宝宝的马克杯、哆啦A梦的钥匙串,还收到过榴莲干,罐头和外国产的啤酒。吃的他从来不敢尝,因为一次开了一罐鱼罐头,臭味就围着广播站绕了整整一星期,那一阵子野猫野狗都不往这边来。
让晨星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echo的发件人,倒不是因为这个人寄的东西多珍贵,而是寄东西的次数很勤快,每一次都是明信片,各个国家的都有,看上去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收到太多echo的明信片,他有一次还专门写了感谢信寄回去。
每次收到礼物,无论什么样的,他当天都会第一时间在话筒前致谢:“今天我又收到你们的礼物了,谢谢你们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但是无疑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春节转眼就来了。放假时间较之往年长了些,足足有一个礼拜。晨星算幸运了,因为有些主播的栏目不能离人,过年也没假期。
今年,晨星的父母从天津赶过来一起过春节。去年他们就没聚在一起,这次晨星的母亲说服了丈夫,放下繁忙的生意,一起来北京过年。
晨星的爷爷一共生了四个孩子,长子是晨星的父亲,中间有两个姑姑,叔叔是最小的。晨星的爷爷奶奶从七十岁后就双双在大理养老,因此每年春节并不像传统的家庭那样团聚。
晨星知道父母来是小年那一天,那天上夜班回来,刚睡了一会儿,就听见门开了,有人在客厅窸窸窣窣地说话。再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母亲进来看他。
晨星迷迷蒙蒙间睁开眼,一看是母亲,吓了一跳,坐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过年啊。”
到午饭点儿,晨星看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他一脸严肃,即使看娱乐节目,面色却仍像是在开会般严肃。
“什么时候放假?”他先开口问。
“再过两天就放假了。”
这顿饭是母亲下的厨,菜做得很丰盛,但晨星却吃得很少,生怕父亲借机问他近况。母亲一下子急了,“我辛辛苦苦买菜做饭,你只吃那么一点儿,太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了。”
晨星只得又盛了一碗饭,刚坐下,他父亲还是问他:“工作怎么样?”
“挺好。”他说。
“我给你的茶叶喝了吗?”母亲在旁边插话。
“喝了的。”
他们问得多,晨星答得少,大概是晨星的回应冷淡,很快话题转移到叔叔身上。
“你说说你,怎么还不结婚?”
“我还是告诉你们晨星的现状吧。”叔叔迫不得已,拉他做挡箭牌,“他最近可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晨星的母亲忽然眉开眼笑,“长什么样儿?”
“尖脸儿大眼,那个好看啊。”
“你别听他瞎说。”晨星急了,“我天天不是上班就是睡觉,哪有时间谈恋爱?”
叔叔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起身去拿了一个东西,吊在晨星的眼前。那是一个钥匙坠儿,可当钥匙坠一翻面,是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个长裙少女斜坐在镜头前,面带微笑。晨星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以前的明月,第一眼看上去美得惊艳。
“这是我昨天洗车,从座位缝儿里找到的,不然我也不信啊。这小子,把我也蒙在鼓里了。”
晨星红了脸,辩解道:“不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
“你就别不承认了。你上夜班,谁会陪着你?只有女朋友。”
晨星的母亲在一边喜滋滋地附和:“现在又不是四十年前了,有什么可害羞的?”
父亲点点头,语气罕见地柔和起来,“你小子,行啊。”
吃完饭,晨星顾不上继续补觉,直接给明月发了个短信。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很快那边回了短信,“不知道。”
一看短信就能想象出她的懒散样。晨星于是直接发:“我今晚上班前,先去找你,你在门口等一下,我把你掉的钥匙串顺路带给你。”
那边只回了一个字,“好。”
当天晨星父母的眼神老离不开他,吃完晚饭,好容易熬到十一点,他就拿了钥匙串出门。
“你的茶!”母亲在保温杯里泡好了花茶,塞给他,还不忘拍了他一下,“小子,加油!”
一路开到明月所住的小区前,就看到她站在大门口。他摇开窗户,伸出手,把钥匙坠儿甩了甩。她慢慢走过来。
“你的东西丢了都不知道?”
“我知道丢了。”她倒是一点也没有意外的喜色,“但我经常丢东西,从不希望能找回来。”
“你看你之前的照片,多阳光,笑起来多好看,现在为什么总板着脸呢?”
她接过钥匙串,忽然问,“我能和你一起去电台吗?”
“这怕是不行。毕竟是工作的地方,有规定的。”
“那算了。”她扭脸就要走。
“喂!”晨星叫住她,“你怎么了?”
“没事啊。”她话说得很轻松,“就是想死前找个人说说话。”
他下了车,有股火气,说:“你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
“因为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啊,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吗?对谁都是。”
“你要活下去的理由是吧。”晨星说,“我可以给你找理由。”
“你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好,那我告诉你:在两年前,有一个男生,他爱上了另一个男生。但是他爱的那个男生不得不结婚。他那时割了腕,也吞了安眠药,当时是我多管了一次闲事,打了120,救下了他。”晨星越说越激动,“现在人人都说多管闲事这个词,可世界上有什么是闲事呢?从前,有个农场主在他家里放了老鼠夹......”
“你别说了,我不感兴趣。”
“老鼠发现了,就告诉母鸡,希望它能帮自己把老鼠夹弄坏。母鸡说:‘这关我什么事。’老鼠又跑去告诉猪,猪也说:‘这种闲事跟我没关系’最后老鼠去告诉牛,牛也认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结果呢,老鼠夹夹到了毒蛇,毒蛇咬了女主人,农场主为了给女主人补身体就杀了母鸡炖汤给她。女主人出院后,农场主又杀了猪庆祝。女主人住院期间花了许多钱,农场主最后把牛卖到了屠宰场。老鼠夹本来只跟老鼠有关,最后鸡猪和牛却遭了秧,为什么?”
她等着他说下去。
“正是大家都认为别人的事是闲事,所以都不去管,最后,他自己的事也会变成闲事。那时候再后悔,可就太晚了。我不想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说:“所以呢?”
“我会找给你看的,有那么多想自杀的人,他们中有的面临的境遇比你糟糕得多。”他继续说,“如果我能劝十个人回头是岸,你就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不要命令我。”
“这仍然是约定。”
“时间呢?”
“最近网上不是有一部叫《2012》的电影嘛,既然那时候有可能是末日,那就在末日之前。”
“可以。”她笑了,“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