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自杀短信，是音乐之声改版后的第一天收到的。那时，晨星从助手转为主播，毕竟经验尚浅，独自一人总觉得应付不来。第一天上岗，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所以尽量多放歌儿，少说话。改版后，他的工作时间也延后，要从午夜12点熬到凌晨6点，但新的生物钟却还没建立起来，所以到2点钟他就困得睁不开眼皮了，每说一句话都要打三个哈欠。因为是新栏目，又是纯粹的午夜档，听的人少，发点歌短信的更少。于是他越发无聊，也越发困。
晨星甚至觉得自己转正有另一点原因：大概这个时间点，没人愿意干。
九月是最热的月份，秋老虎盘踞了整整一个月。广播站的空调早就老化了，吹出来的风是温吞吞的，还带着一股子霉味。晨星一个人坐在直播间，反复不停地播放《遇见》。并不是晨星特别偏爱，而是因为他打了个盹儿，坐着睡着了，所以一直单曲循环。
空调响了一声，把他惊醒。看看表，凌晨4点。这时候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他连忙坐正，喝了一口水，开始念了起来：“尾号2114的听众朋友来短信说：我爱的人今天10点就要结婚了。你却一直放他总给我唱的那首歌，为什么世界总是这么残忍？难道我这种人就天生不配活在世界上吗？”
晨星越读声音越小，连忙换了一首歌，带着歉意说：”是我的失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一首歌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最爱的人今天就结婚了啊......那既然是最爱的人，他选择了别人，你也只能祝福了吧？“
不到两分钟，晨星又收到他的短信。
”只能祝福？你的意思是眼看着最爱我、我最爱的人跟别人一起结婚，我要表现出为他着想，祝他幸福的样子是吗？亏你还是个主播，原来只会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屁话罢了。“
晨星看了，耳根羞得通红，只读了前一句话，后一句骂人的自动忽略了。
他这一被骂，精神了许多，把话筒挪了挪，说：”既然他爱你，你也爱他，你就不该在这里寻求帮助，而是应该主动出击，把他追回来，这才是切断痛苦最有效的办法，不是吗？否则他们一旦结成婚，就变成了三个人的悲剧了吧？“
晨星没谈过恋爱，又是头一次接受咨询，老实说，他回答完，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总想自己回答得是否妥贴呢？以爱之名，怂恿这个人去破坏婚礼，对那位准新娘又公平吗？他越想越焦急，等起那个人的回信来。
没过多久，那人的短信又来了。
”如果可以那样做的话，我早那样做了。但是他告诉我，他必须要结婚，并不是不爱我，而是他的家人不可能接受我。他从小是单亲家庭，昨年，他妈妈得了癌症，从那开始，就变本加厉地逼着他结婚。老人想死之前抱孙子。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喝了三天酒，脑子炸得厉害，求求你，如果有办法，就帮帮我吧？“
这个人的语气软下了了，甚至都开始哀求。晨星却越听越云里雾里，于是他不再放歌，把他的话挑挑拣拣，读了个大概，开始在话筒前问：“老实说，我有些不明白。他妈妈想让儿子结婚，无论怎么想，你都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吗？难道说，他妈妈不喜欢你？还是说......有其他什么原因？”
他本来想问，“是不是你不能生育？”但终究觉得难以启齿，于是换了一些柔软的措辞。
晨星的话音落了好久，那个人的短信一直没来。于是晨星就放了几段长长的音乐。音乐没放完，那人的短信先来了，长长的一篇。晨星没有对着话筒读出来，而是细细看了下来。
这次的短信没有回答晨星的疑问，而是讲了一个故事：”我和他是在大学认识的。那一年是98年，我记得那年发了特别大的洪水，直到进入大学的校门，洪灾才被控制住。那一年，他刚满18岁，我17。我们当时在语言大学读书，他学英语，我学日语。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了他。他跟别的男生不一样，干净，球鞋总是刷得白白净净的，一笑有酒窝，也有虎牙。他总是对我特别好，帮我搬书，打饭。每次他打篮球我就在旁边看着，帮他拿衣服。终于开学不久后，我表白了。他有些惊诧，没有回应我。后来也疏离了一一个星期。我害怕失去他，就主动去找他。他说：‘我们在一起没结果的。还是想想未来吧。’他的梦想是去美国。我告诉他，我的梦想就是他。从那天，我们就在一起了。毕业后，他准备创业，和人合伙开公司，我就去当日文老师。在他资金最匮乏的那一阵儿，我一天打三份工。白天去培训班上课，下了班就去给人做家教。晚上还给别的公司翻译资料。三年过去，他的公司逐步盈利，他就拼命给我钱，买一些奢侈品。他甚至以他的名义按揭买了一栋房子，房产证上只写我的名字，每月还贷款......他妈妈就是那时候开始催婚的，之前，他用创业做挡箭牌，但公司起步了，他事业也算小成，他妈妈也一天逼得比一天紧。终于在昨年，他妈妈查出了肝癌。这下她彻底丧心病狂了，每天都给他安排相亲对象，他一个从来不抽烟的人，那阵儿烟把儿都是成簸箕地扫。尽管那样，他还是对我说，哪怕抗争到最后，也不让我受委屈。最后他妈妈看他总是拖延，就以不治病作为筹码要挟他。他不得不暂时答应，和一个做瓷砖生意的商人的女儿结婚。“
晨星一路看下去，生怕字数太多显示不出来，但是故事戛然而止。晨星看看表，快五点了。但他一点没有即将下班的喜悦，反而焦急起来。他心里想着他的故事，嘴里随便说了几句话应付听众。又过了几分钟，一条短信再次发来，他忙打开短信。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天塌了。但我没慌。我反而很镇定，咬着牙讽刺起他来：‘你们俩结婚，真是郎才女貌。’‘你说过的，我们在一起没结果的。现在也是分手，再过一年也是分手，那么现在就分吧。’他听完我的话，气得把镜子都一拳锤碎了。我那时候慌了，抱着他的手，带着他去医院。他在路上对我说，‘但凡我能有办法，就不会委屈你！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大不了结完婚，再离！’我忍不下心去怪他，看他流血，我只会心疼。那一刻他哪怕叫我去死，也去死了。他妈妈我见过，一个核桃脸的老太太，看着就蛮不讲理。他的相亲对象我也见过，一张脸上的五官毫无特色，走到大街上没人会多看一眼。然而他们要结婚了。他妈妈居然要我也去参加婚礼！我太生气了！今天我打他电话，他已经关机了。我现在特别可笑，像个小丑一样，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这会儿，那个新娘肯定在化妆，等着我最爱的人光明正大地接她去结婚。而我，爱了他整整十年的人，却在黑暗里独自喝酒，喝到吐血，这公平吗？这公平吗？我还活着，只会成为他的障碍，我还是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就当这个世界从没有过他，也从没有过我。”
本来音乐之声是个音乐栏目，这下变成了情感节目，而且已经超出了普通情感纠纷的范畴，弄不好都要死人了。晨星看他的措辞，思前想后没有什么好办法，但不回应心里又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偷偷地拿着自己的手机，给他回短信。
“您好，我是主播晨星。您的事我已经看到了，但是我的疑问您好像还没有解答。对此，我只能给出不甚成熟的建议。如果你们两个冲老太太说清楚，表明决心，她大概也不会为难你们吧？就算铁石心肠，也会为儿子的幸福而打算吧？”
晨星编好这一段话，发出去。心里总忐忑着。这个人会听他的吗？还是说，真的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带着疑问，他只字不提刚才的短信，正好有个司机朋友过生日点歌，他就边放歌边送上生日祝福。他正说着话那空当儿，手机屏幕亮了。
他便专心放歌，用手指滑动手机。
“是你啊。我的故事大概连被读出、被知晓的资格也没有吧？也对。那么长的一段话，读出来确实叫你为难了。其实能得到你的回应就非常感谢了。至于你的疑问，我直说也无妨，我和他妈妈见过，他妈妈并不讨厌我。但你的建议我不能采纳，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没错，我是同性恋。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我们没有结果。我们的确谈了近十年的恋爱，但那都是在无人的角落，像蝙蝠躲在黑夜里，像老鼠躲在下水道。他妈妈是个传统的女人，一辈子还恪守着嫁夫从夫，夫死从子的观念，如果这时候坦白我和他的事情，估计她可以直接推进太平间了。我不能让他不孝。痛苦都留给我就好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我终于想通了，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我消失。我死了，我们都会得到拯救。他母亲能多撑几年，估计还能见到孙子。他呢，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虽然媳妇平常了点。我们都彼此忘了，那最好不过。”
晨星手机闹钟响了。已经五点半了，该收拾收拾下班了。但他却坐在椅子上迟迟不动身，他脑袋里好像受了一记锤击，叫他变得迟钝。他匆匆切下最后的《摇篮曲》，对听众宣布节目即将结束的消息。
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凉了，冷得脸干巴巴的。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次的短信。他才二十岁，对许多领域的概念还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社会上的确有这么些沉默的少部分，被无端的歧视和打压，他虽然很气愤，但自己真面临这种问题，又措手不及。该怎么回答呢？他既然都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不回答肯定是一种无形的伤害，但回答，又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左右为难之下，他出了直播间，拨通了那个尾号2114的电话，铃声正是《遇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人接起来。那个人的声音很疲惫，更让人揪心。
“喂？”
“是我。”晨星说，“那个电台主播。”
“哦。”
“可不可以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死。”晨星说，“好好活下去，仅仅是为自己。”
“好。”他虚弱地说，“帮我打120。我现在睁不开眼睛。”
晨星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吞了安眠药，现在有点困。”他说，“左手腕也在放血。”
“你的家庭地址是哪里？详细到几楼几号，都告诉我！”
他报了地址，离晨星的位置很远，几乎横跨整个城市。晨星想都没想，就打了120，思前想后不放心，又打了110。他所能做的就这么多。也只有这么多。
当天，晨星一直在广播站等到七点，骑车回家也一直心神不宁。他甚至想亲自去他家里，但打完那两通电话，他就忘了那地址。原来刚才记住，只是因为着急，瞬时记忆才强化了许多，现在一放松，大脑同时把那记忆清空了。他有些自责脑袋未免太笨，但又无可奈何。
回到家里，洗完澡，躺在床上，他还是止不住地想起这件事，脑子里反反复复、萦萦回回着一个疑问。
他获救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