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还是不杀?”
董卓已经在床上转过身来,曹操必须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做出决定!
曹操之所以要面对这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是因为他和司徒王允之间的一个约定。这个约定的达成,归因于曹操的年轻气盛,也归因于王允的老谋深算。
前一天晚上,王允在自己家里举办了一次生日宴会。他邀请一班旧臣故交,到自己府上宴聚。掌灯时分,公卿皆至。来的都是汉室旧臣,王允不由心中暗喜。王允一高兴,举着酒杯就哭了出来。
这王允莫不是有病吧?你要过生日,大家很给面子,都来捧场,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啊?
哭笑歌叹是屡试不爽的注意力吸引策略。王允一哭,大家都慌了,惊问其故。
王允并不是为自己而哭,而是为汉室江山而哭。这一天其实也不是王允的生日,这不过是王允假托的一个借口,他聚拢这帮汉室旧臣是为了商量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就是如何除掉董卓!
原来,董卓自借何进之命入京以来,凭借武力,独霸朝廷,倒行逆施,强行废了少帝刘辩,另立陈留王刘协为帝,是为汉献帝。董卓听人密报,得知刘辩心怀怨恨,就下手鸩杀刘辩及其母后、爱妃。此后,董卓更是肆无忌惮,每每入宫,夜宿龙床,奸淫宫女。
汉室忠臣们夙夜忧叹,愤懑不已,急欲除之而后快,但一时却无计可施。司徒王允不愿坐以待毙,就假托自己过生日,找来一帮可靠的人商议大事。
王允找来的这帮人,按照他内心的标准,都属于汉室旧臣。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列祖列宗既然已经为汉朝效忠多年,当然是会站在反对董卓的立场上的。王允的这个判断生动地表明了人类认知机制中,根深蒂固的类别化冲动。
人们喜欢将不同的人归结为不同的群体。“我们”和“他们”当然是不一样的,无论是价值观、行为方式,还是对事物的偏好,都是如此。我们信任自己的群体,而排斥自己以外的群体。
王允所持的判断标准就是一个“旧”字。这个“旧”是和“新”相对的。所谓的“旧”,就是在董卓把持朝政之前就已经为汉室效力,并且还可以追溯到列祖列宗的群体。而所谓的“新”,则是指董卓来了之后,为董卓效力的群体。
幸亏王允使用的是“旧即是忠”的标准,否则,我们的主人公曹操就会被拒之门外了。因为董卓得势之后,曹操和他走得很近,而且因其精明强干而深得董卓信任。而按照“旧”的标准,曹操的先祖曹参是汉室的开国功臣,整个曹氏家族前后已经“食汉禄四百余年”。这样的旧臣,当然就是忠臣了。
王允借着这一阵大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天哪里是老夫的生日?我不过是担心董贼生疑,才借这个由头,和大家聚会。我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汉室四百余年的天下。如今董卓气焰冲天,无人可敌,我们都是朝不保夕啊。”
王允的这番话触到了这帮汉室旧臣的痛处,但这帮人大多年老庸碌,除了一颗红心,确实也没做好除贼的准备。众人只好借酒发泄,学着王允的样儿掩面而泣。王允的这个举动实属冒险之举,他所聚集的这些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泄露了机密,王允及参与众人就将人头落地。但以当时的社会道德规范来看,人心尚古,王允的“旧”标准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的。那时,忠义自在人心,卖主求荣者屈指可数。所以,一旦出了个吕布,就成了万夫所指。哭并不能够解决问题,但笑能够。在一片哭声中,突然响起了一阵狂放的大笑。笑声在哭声的映衬下更显突兀,迅即让全场的哭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注目投向发笑者。
曹操,这个不安分的年轻人,这个早就想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就这样,以一阵大笑作为走向一生荣耀的开场白。
曹操笑道:“满朝大臣,从夜里哭到天明,从天明哭到夜里,难道能哭死董卓吗?”
一语惊四座。
王允一看,大怒道:“你的祖宗吃汉朝的俸禄也有四百多年了,不思回报,反倒在这里说风凉话?!你是不是要去密告董贼?我们就是死了也是汉家之鬼!”
王允虽然发怒,其实内心惊惧不已,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大事要坏在这个姓曹的小子手上了。他立即想到自己的“旧”标准存在着重大缺陷。曹操虽然符合旧臣的标准,但现在他却是董卓跟前的红人。所以,王允的喝斥虽然直接宣称自己并不怕死,但内心却已经懊悔不已。王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要想方设法摆平这小子,否则在场的汉室忠臣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曹操的目的并不是要去告密。如果他要去告密,根本没有必要在此放声大笑,暴露自己。他只需冷眼旁观,伺机告退,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置王允等人于死地。
曹操内心还是忠于汉室的。他也看不惯董卓把持朝政,倒行逆施。但作为一个抱负远大、血气方刚的青年,曹操在董卓之前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施展平台。他之所以与董卓交往过密,是出于政治性的目的,欲展宏图。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曹操作为一个优秀政治家的潜质了。政治家的抉择标准和忠臣义士的抉择标准是大不相同的。忠臣义士往往不论情势而坚持忠义的标准,但政治家却因情势而动,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而这样的选择,往往是以牺牲某些忠义的标准为代价的。
曹操其实本不必跳出来嘲讽挖苦这些“忠臣”,但这一片软弱无能的哭声激起了他的英雄好胜之心。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受社会评价体系的影响,每个人内心也都有过度自信的倾向。在曹操眼里,这群位高权重的公卿,不过是行尸走肉,只会像妇人一般啼哭。而放眼环顾,唯有他自己能够轻松解决问题。在这种心理驱使下,曹操又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我不笑别的。
只是笑众大臣竟然无计可杀董卓。我虽然不才,只要略施小计,就可砍了董卓的头,悬挂在城门之外,告慰天下!”这段话真是最典型的过度自信。
曹操能够近距离接触到董卓,刺杀他是不难的。但是董卓身边甲士环绕,更有天下第一骁将吕布,勇猛无敌,寸步不离。刺杀董卓后,曹操自身必然很难幸免。所以,砍了董卓的头并悬挂于城门,实在只是曹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一种想象。
但曹操的这番话还是让王允放松了那根紧绷的弦,他的目的本来就是要找出像曹操这样的人。但王允出于对曹操新近形迹的怀疑,还是不敢完全放心。王允离席走到曹操跟前,恭敬地问道:“孟德,你有什么高见可以匡扶汉室?”虽然曹操是后辈,但如果他真能够解决董卓,兴扶汉室,对他恭敬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曹操满怀自信地说:“我之所以身事董卓,就是想找个机会干掉他。
他现在对我很看重,有事往往都和我商量。我听说司徒有一口宝刀,希望你把刀借给我,我就用这把刀去刺杀董贼。”
曹操为什么提出要借王允的宝刀?难道普通的刀就杀不了董卓?众所周知,近距离的刺杀与是不是宝刀关系并不大。一般的利刃足可要了董卓的命。那么,曹操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其实,曹操向王允索取宝刀,只是用来取信王允的一种手段。因为曹操敏锐地感觉到了王允对他的不信任,曹操所要做的,就是用最简单的办法洗清自己与董卓交往过密的痕迹。如果曹操不能取得王允最彻底的信任,那么他这一番豪气干云的表白就失去了意义,而且还会有性命之忧。要知道,狗急尚要跳墙,如果王允等人认定曹操将会告密,即便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恐怕也要蜂拥而上,先行杀人灭口。曹操的办法就是借宝刀。这一招,战国时期秦国的老将王翦就用得炉火纯青。
当时,王翦率秦国主力六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发动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战,素有猜忌之心的秦王嬴政对此很不放心。当然,将倾国之兵交付给一个人,任何帝王都是不会放心的。王翦深知这一点,在率领部队离开国都咸阳不久,就让部队驻停,自己掉转马头往回走。秦王此时尚未回宫,看见王翦回来,惊问其故。王翦说:“我老了,今后替大王效力的机会不多了,所以趁着现在还能动弹的时候,向大王为子孙谋点田产。”
秦王哈哈大笑说:“大将军平定天下后,何愁没有富贵呢?”王翦说:“我是要大王现在赏赐我良田美宅。”秦王当即爽快地答应将咸阳西边的一万亩良田赏赐给他。此后,王翦在行军中又先后两次向秦王索要田舍豪宅,秦王也都一一依准。王翦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真是老糊涂了,借着领兵出征之际向秦王提前邀功请赏?其实不然,王翦之所以要不断地索取,甚至是贪婪地索取,就是要将他与秦王之间的关系巧妙地转化为互惠,甚至是交换。
互惠是人类长期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行为范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血火之仇,必以牙还牙。只有你用某种形式回报了人家的恩惠,你的内心才会觉得踏实。
王翦为秦王攻城掠地,重权在握,秦王是很不放心的,担心其拥兵自重,甚至谋反。古往今来帝王解决这个问题的一般做法就是在其功成之后,大加杀戮,以绝后患,所谓的“兔死狗烹”就是这个道理。而现在王翦预先主动索取,等于提前对冲抵消了他所立之功。既然秦王已经赏赐给了他最为看重的田舍豪宅,那么秦王也就觉得不欠他什么,可以心安了。而王翦既然索要了这么多财物,当然是想在功成身退后好好享受一把的,也就不太会有什么异心了。
这就是主动索取的妙处。不妨设想一下,如果王翦用赌咒发誓的办法,能换来生性多疑的秦王的信任吗?曹操的做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曹操向王允索要宝刀,尽管对行刺的结果并无影响,却也部分对冲抵消掉了曹操将要行刺的风险。这等于是王允以宝刀为互惠之物来勉励曹操的义举。这样,双方在“等价交换”之后,互信关系就牢固地建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