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瞬间他想起樊歆临走的场景,脑海中的画面如慢镜头回放,她立在昏黄的路灯之下,小巧的下巴抵着衣领,嘴唇被夜风吹的发白,身后是狭长的小巷,四周矮墙影影绰绰。她侧过脸看他,很受伤的表情,盯着他起码有三秒钟,在她若无其事垂下眼帘的那一霎,他感觉出那乌密的睫毛下,是红了的眼圈。
他莫名其妙,他记得在此之前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没必要这样。”
——是的,她没必要这样,今晚的事她大可以跟他讲清楚,他清楚刘监制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她说,他不会不信。
她不说就罢了,她还用那样悲伤的眼神看他,用自嘲的口吻说:“呵,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房内琴音依旧叮咚如泉,节奏却不知不觉在加速,弹到最后,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凌乱,很明显,弹琴之人心绪出现波动。
倏然,按住琴键的指尖一慢,月光下的温浅抬眸。
她是不是误会了?她以为他相信了刘监制的话,以为他在说,你没必要这样,没必要靠引诱男人来上位?
琴音骤然止住,温浅起身,对着窗外茫茫的夜色自语:“讨厌解释……但还是要说清楚。”
次日一早,樊歆天一亮便去了公司。
才七点半,远没到上班的点,办公大楼没来几个人,樊歆在盛唐旁的面包房用早餐。一群人闹哄哄的面包屋外走过,为首的是个人高马大的胖女人,身后有拿相机,有拿话筒的,似乎都是记者。
樊歆没在意,毕竟盛唐这个造星工厂,每天都有无数的八卦记者或者热情粉丝在门口围堵,她司空见惯。
她吃完了早餐起身离开,因为步伐比较快,她追上了狗仔队伍,与人群里的胖女人擦身而过。胖女人猛地回首,眼眸睁大,一声尖叫,“就是她!”
正往前赶路的樊歆没反应过来,眼前人影一花,“啪”一声脆响,她脸上一辣,重重挨了一耳光!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将她打蒙在当场,而面前的胖女人已叉腰大吼起来,“就是她!就是这个没脸没皮的****!”
“你凭什么打我!”樊歆回过神,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她挨打之后条件反射便是回击过去,可她的手还没伸到中年妇女脸上,一群人将她扯了开来,“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
“老娘打的就是你!”胖女人被另一群人拉扯着,胸膛不住起伏,指着樊歆的鼻子吼道:“你这恶毒的****,老刘不肯中你的计,你就砸破了他的头……”
她破口大骂,周围的记者闻声而来,里三圈外三圈迅速围拢,七嘴八舌问胖女人,“静安姐,您跟盛唐小花旦有什么过节,为什么打他?”
张静安眼神像刀子,“这女人为了当上新电影的女二,勾引我们家老刘,老刘不肯,她就拿酒瓶砸破了老刘的脑袋!”
樊歆气得嘴唇发抖,“含血喷人也要有底线!究竟是谁不怀好意色性大发,你搞清楚!”
双方各执一词,记者们蒙了,一个大胆的问:“既然你们的意见截然相反,那谁有证据?”
“证据?”张静安气汹汹道:“你们去问问《和平年代》的剧组,去问问帝王酒店,我们老刘可是跟着一群人去谈电影的,这****自己巴巴找上门……还有,你们再去医院看看,我家老刘昨夜里缝了十几针,眼下还在病床躺着,不信现在就去拍照!”
她信誓旦旦,记者转头问樊歆,“樊小姐,你说******先生侵犯你,那你有证据吗?”
樊歆登时噎住。
她打破对方的头是真,可对方强奸她的证据,她没有。
张静安趁机钻空大肆抹黑,“没证据吧!勾引男人还想反咬一口!”
眼见樊歆空口无凭,周围记者们瞬时眼神微妙,有人轻声道:“真想不到,这盛唐小花旦长的清清纯纯,竟是这样的人。”
“对啊……之前还对她印象挺好……”
“这年头为了博出名,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一群人七嘴八舌,张静安在人群里谩骂愈发难听,樊歆怒不可遏,“你还有没有教养!”
她的愤怒淹没到人群中——街道上的人越围越多,张静安带来的一帮人蓄意煽动,樊歆的声音压在里面根本听不见。好在不远处盛唐的保安闻风赶来,冲入人群保护樊歆,可张静安不依不饶带着人扭打过来,保安拽住她的胳膊往后推,大概是力度过猛,张静安跌倒在地,旋即她嚎叫起来,“打人啦打人啦!这臭不要脸的贱人指使打手打人了!”
随着她的嚎叫,现场一片混乱,有大街小巷围过来看热闹的路人,有不停趁火打劫拍照的记者,还有跟张静安一方撕扯的盛唐保安。
“住手!不要再打!”大庭广众下动手绝非明智之举,樊歆试图制止,可张静安那拨人闹得越发凶悍。
敌多我寡,最后保安们护着樊歆想要撤离,没退两步却见看热闹的人群堵住了去路,不少路人轻信了张静安大哭的苦肉计,指着樊歆骂,“想出名想疯了吧,这种手段也做得出来!”
“对啊……先前看她的广告,还挺喜欢她,没想到是个卖身求荣的绿茶婊!”
有人看着地上嚎哭打滚的张静安,“勾引男人就算了,还把人家老婆欺负成这样,明星就了不起啊!”
张静安的人趁机高声辱骂,“呵,什么明星,就一****!”
一人带头,许多人起哄大喊起来,“****!滚回你的盛唐!”
当这声****响彻街头,场面越发失控,“啪”一声响,张静安旁边的一个男人猛地向樊歆砸过一样东西,哗啦啦一阵油水泼地的声音,竟是一小盆脏污的剩饭泔水,没泼到樊歆,却泼了她后头的保安一身,樊歆原本快冲出包围圈,眼见那年轻小保安浑身湿漉油腻地被人围堵哄笑,樊歆折身返回去拉小保安,她忍到极限,冲混乱的人群大喊:“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这么做!!”
“凭你这****勾引男人!”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瓶子与垃圾,张静安那伙人越发猖狂,而外圈的记者们抓紧机会,咔嚓咔嚓狂按快门,拍下樊歆的狼狈。
“我没有!!”樊歆百口莫辩,面对一波波狂躁的人群,她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愤慨、冤屈、恼怒……正在此时,手腕忽地一紧,有股强劲而不可忤逆的力道抓着她的手就往人群外走。
她一怔,在拥挤的人潮中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有人喊出来,“温浅?”
众人皆是一呆,闹哄的人群像沸水里陡然加入了冰块,一霎安静下来。
温浅面无表情立在人群,颀长身形如坚挺孤傲的乔木。晨起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那衬衣似冬日的雪般清雅洁白,连日光都不敢留下斑驳树影。他牵着樊歆的手穿过人群,步履并不快,却沉稳如巍巍山川,许是敬畏他的身份,许是瞧见他眸里那丝冷冽,不少闹腾的人收敛下来,不由自主让开了道,便连先前撒泼的张静安都停下了动作。
也有人仍不挪窝,还有人仗着人多势众继续羞辱,“哟,****还找到了帮手……”
他话音未落,温浅一眼扫过去,淡然的眸光瞬时凌厉迫人,那破口大骂的声音骤停,像被人掐住了咽喉,旋即几只粗壮的手伸过来,是温氏的人,他们径直将这满口脏话的男人麻袋般拉到巷子深处,男人猖狂尽失一脸惊恐。
因着这一番杀鸡给猴看,围观的路人瞬时噤声,只有温浅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他淡淡环视着人群,被扫过的男女老少,都觉得他视线掠过之地森凉如锋,不由自主退后几步,让开了路,眼睁睁瞧着温浅一步步将樊歆带离人潮。
人烟稀少的底下停车场内,黑色的保时捷停在最角落,副驾驶上的樊歆呆坐着一言不发,左侧的温浅倒是神情平静,“刚才的事……”
樊歆抬起头,乌眸里有愤然,“我没有。”
温浅颔首,“我相信。”
只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樊歆喉中猛地哽住。昨夜承受的恐惧与愤怒再忍不住,说出了口,“昨天******叫我去酒店谈电影,我就去了,谁知根本不是这样……他强迫我,我不愿意,我挣脱不了他,就拿瓶子把他的头砸破了。”
温浅点头,仍是那个词,“我信。”声音一转,“但外面的人不相信。”
顿了顿,他接着说:“刚才那一闹,这事肯定已经轰动全城,现在整个Y市都是想堵你的记者。你打算怎么办?”
樊歆低头沉默,“我还没想好……”过了会她抬头看他,“我……我不想呆在这。”
温浅的声音沉而稳,“这不理智。眼下正是风尖浪口,你是个艺人,当名誉受到污蔑,第一件事就是做好公关应对。如果你这时逃了,大众会认为你是心虚。”
“可是……”樊歆想起刚才那一幕,所有人把她围在路中间,高声痛骂,仿佛她十恶不赦。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遭受这样的暴力围堵,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谩骂侮辱,人身攻击甚至打砸袭击。如果说昨晚******让她发现这圈里的卑劣无耻,今天的事则让她见识到什么是民众暴力……那些人的脸还晃荡在她面前,有张静安恶毒刻骨的,有记者们幸灾乐祸的,还有围观人群的,他们或讥讽或不屑,或嘲笑或愤慨,几百几千张面孔,嘴巴一张一合却是同一句话“****婊子****……”炸得她耳膜嗡嗡响,头痛欲裂。
樊歆慢慢抱住了脑袋,“我头很痛,想找个记者追不到的地方静一静……”
她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双手环着自己,像只无助的小兽。温浅看了她一眼,微暗的光线中他侧颜鼻高唇薄,清俊又疏淡,依旧是平静如初的模样,问:“你想去哪?”
两个小时后,两人出现在飞往马尔代夫的航班上。
宽敞奢华的头等舱内,机舱外是一朵朵飘过的白云,樊歆诧异看着坐在他身边的温浅——登机前一幕,温浅问她要去哪,她张口答:“哪趟航班先走就坐哪个,越快越好。”
于是乎,马尔代夫。
踏上航班的一刻,她以为是独自一人,可坐下还未几分钟,旁边空着的位置来了一个人……温浅。此时飞机即将起飞,即便她不想温浅跟来,温浅也下不了机。
她瞧着他慢条斯理施施然坐到身边,有些局促,“温先生,您怎么来了?”
温浅眸色轻敛,黑眸幽深如水,口气却有些无奈,“小姐,你一没钱二没证件,如果我不出面周旋,你躲得过记者?上得了飞机?”
樊歆无言以对。的确,她的证件都在慕春寅那,这次没有温浅帮忙,她哪也去不了。她现在对温浅的态度极度矛盾,明明不想跟他有瓜葛,处处躲着他,却偏偏三番五次纠缠在一起,如今还连着承了他几次人情……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事已至此樊歆只能说:“我知道麻烦温先生了,但您让我上了飞机就好,没必要一起来。”
温浅仍是疏淡又高远的模样,“樊小姐在我的酒店受伤,我很抱歉,这就当补偿吧。”
“啊?帝国酒店是你的?”难怪她在酒店遇到他!
温浅换了一个姿势坐,背脊一如既往笔直,“所以你无需客套,有这个功夫,想想自己的事该怎么办。”
樊歆再次沉默,她将视线投向机舱外,隔着蓬松的大片云朵,万米高空之上的她看不见地面城市。
虽然看不到,但她能想象到,眼下她的新闻肯定席卷了各大媒体头条。
樊歆的猜测完全正确。
她的消息此时已经在网络上炸开了锅。在不到两个小时内,她的新闻以各种头条的形式满天飞,内容千篇一律刊登着今早街道的那一幕。
——《为争角色,樊歆色诱剧组人员》、《盛唐小花旦美人计上位不成,反被监制老婆当街掌掴》、《桃花坞仙女竟是绿茶婊?为争角色打破监制头颅!》等等。照片上还多幅刊登着当时的场景,或是她被张静安当街掌掴,张静安打得她脸偏向一旁,十分狼狈;或者是路人围堵着她,将瓶子与垃圾狠狠砸她,她站在人群中央,愤慨又无助。
随着报道的热浪掀起,网民的质疑与惊讶更是铺天盖地,有人迟疑着不敢相信,有人看着照片震惊不已,有人冷眼旁观作壁上观,还有人在煽动下肆意怒骂。
而此时盛唐更是乱成一片,几个影视部的高管不停往各大媒体拨电话,企图让他们删掉消息,但新闻热点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媒体们哪里肯作罢。高管们一面焦急忙碌,一面暗怪樊歆霉——啥时候出事不好,偏偏赶在这几天。今儿才大年初六,盛唐总部还没到收春节假的点,就留了几个骨干员工跟保安在总部,而事情又发生在早上七点半,那几个骨干员工也没来上班,出事后几个保安闻风过去护卫樊歆,奈何人数太少,面对几百上千的暴民,完全无法抵挡。
纸包不住火,高管们在两个小时后无可奈何将电话打到了荷兰。
那边慕春寅似乎酒意刚醒,闻言暴怒,“你们都是死人吗!这么大的事现在才说!”
座机按的是免提键,在场高管将他的咆哮听得清清楚楚。高管们一面忐忑一面交换着不解的眼神。
——虽然这消息是丑闻,但对于硕大的盛唐集团来说,演艺公司只是其中的一个子公司,而樊歆这个新人,也只是小子公司里的几十分之一而已,区区的一个演艺新人爆出了点新闻,也能叫这么大的事?当年十来亿的楼盘卖不出去,慕春寅也没吼得这么厉害过。
高管们摸不透慕总裁的脾气,将态度放得低低的,“是,慕总,是我们疏忽,那您看该怎么处理?”
“汪和珍呢?”那边的声音吼得更大,“我把樊歆交给她,她是怎么看人的?!”
其中一个高管啜喏着,“现在是汪总监的休假时间,她的电话打不通。”
“还敢给老子休假!樊歆人在哪?”
“回慕总,樊歆被温先生带走后就没了消息……我们也正在找……”
“一群蠢货!”那边吼得电话都在抖,“给老子找,她要是少一根汗毛你们全滚蛋!”
高管们被吼得耳膜嗡嗡响,电话里又传来慕春寅的声音,似乎是对吴特助的,“去机场,马上回国!”
随即通话啪地断了。高管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纳闷地问:“一个新人而已,慕总至于那么紧张吗?”
另一个人摸摸下巴,忽然一惊,“我曾在吴特助醉后听到他嘟囔,他说,整个公司谁都可以得罪,就樊歆不行。”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