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戈总在想，假如没有周四下午那节课，她也许会和大多数女孩子的成长轨迹一样，成为某个学校的学生，再成为某个人的女友，在堆积起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遗忘她十二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情。之后，再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也许会小有作为，也许庸庸碌碌过一生。
在那堂课中，许戈知道了一个名词：水果硬糖。
水果硬糖不是一种糖，而是指未成年少女。
它源于西方的网络俚语，在一些成年男人的社交网上被频繁传播。
四月中旬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课，老师把一位衣着朴素的女人带进了教室。
那女人许戈认识，她叫琼斯，是英国一名女性问题学者，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都会来到耶路撒冷，到各大学校传播知识。
琼斯是很多高年级女生心目中的偶像，许戈曾经和她说过话。英国女人在老师忙着介绍时逮了一个空向许戈眨眼，许戈心里开始叹气。
许戈觉得自己是讨人喜欢的，和梅姨差不多年纪的人都喜欢捏一下她脸颊，她到商店买东西时，那些店主都会顺手拿起一边用来充当零用钱的糖果塞给她。
老师完成介绍后离开了教室，琼斯取代了老师之前站的位置，男生们被勒令离开他们的座位，到跑道去。这个行为让留下来的女孩子们好奇极了，许戈也好奇得紧。
琼斯的目光一一从在座的女孩子脸上掠过，转过身，面对着黑板，写下：水果硬糖。
写完，琼斯表情严肃：“在网络世界里，它不是一款糖果。在西方网络里，水果硬糖指的是未成年少女。”
说那些话时，琼斯的目光再一次从她们脸上掠过，这次停留的时间更久。触到琼斯的目光时，许戈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害怕。
被琼斯称为特殊的一节课开始了，课堂内容是：未成年少女面对异性时，如何判断他们对自己的行为举动，哪些可以归类在合理接受范围，哪些举动属于不合理、不可以接受范围。
琼斯开始讲时女孩子们还在私底下窃窃讨论，渐渐地，教室里安静了下来。
之后琼斯给大家发放示范图纸，那是被归类为不合理、不可以接受范围的画像示范。
从手上掉落下去的那张图纸上画着成年男人借着拿杯子的动作把小小女童的身体压在身下，第二张从手上滑落的图纸盖住了第一张，然后是第三张、第四张……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的风把它们吹开、吹散。
许戈的手无力地垂下，脚离开座位，开始移动，移动向门口。那一刻，教室里安静极了。
教室门发出如老妪般哎的一声。
风从打开的教室门渗透进来，许戈站在门口。四月的天光把她的眼睛刺得都睁不开了，她低下头开始逃避，目光盯着自己的脚，看着它们在赤色的走廊地板上飞快地行走着，沿着走廊的尽头。
走廊尽头的栏杆坏掉了，上个礼拜天有低年级的孩子从坏掉的那一节栏杆掉落下去，次日，那位低年级孩子的座位就被搬走了，因为再也用不着了。
如果一直往前走的话，她会不会一不小心也从那里掉落下去？快了，快到那里了！
“阿曼达！”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
阿曼达……
她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回头，微笑，对着那张近在眼前、充满关怀的脸说：“老师，我忽然间想起来，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那张脸朝着她靠近了一点，分明是在观察她。英国女人很聪明，聪明又友好，她一次次地对那些被丈夫揍得鼻青脸肿的阿拉伯女人伸出援手，鼓励她们拿下头巾、换上时髦的帽子，鼓励她们到驾校去。
“老师，”她笑着皱眉，“您能不能让阿米娅帮我保管书包，如果她不乐意的话，就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帮她保管书包了！”
阿米娅是许戈同桌，班级里出名的迷糊虫，阿米娅忘了拿书包回家时，都是许戈帮她保管书包的。
许戈的话让琼斯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不少，看来她觉得忽然间离开座位的小女孩没什么大问题。一向都是那样的，越是琐碎的事情真实性就越高，这是许戈自己观察出来的道理。
她蹦蹦跳跳地下了楼梯，在转角处还不忘回头和英国女人说再见。
“再见，阿曼达！”英国女人向她挥手。
下完所有的楼梯，许戈被仪表镜里自己的一张脸吓了一跳：那张脸简直就像是学校博物馆里的石膏像，惨白、僵硬。
梅姨说得对极了，早熟并不代表着聪明，看看她多笨！
沿着熟悉的路，许戈回到了家里。
许戈以为她会让梅姨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以为自己会在梅姨怀里哭得稀里哗啦，把眼泪鼻涕一个劲儿地往梅姨的身上擦。
梅姨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是不是又和同学打架了？”
“没。”她伸出手来，让梅姨检查她的手，之后又主动拉起裤管。要是她和同学打架的话手会受伤，鞋也会脏兮兮的，“梅姨，我肚子疼。”
于是梅姨又开始唠叨她每次都喜欢在学校那些没有卫生许可证的摊贩那里买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唠叨着一边去找可以治肚子疼的药油。
许戈还以为她在见到爸爸时会把手掌握成拳头状，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在他身上，哭着、号叫着。要是那天他真去找那个人而没有让她看到他在和杂货店老板聊天、看电视的话，也许她就不会那么着急地想去找那个人。
因为着急，她才想也没想就上了那辆车，平常她心眼多着呢。
可当看到爸爸那双满是灰尘的鞋子时，她紧紧握住的拳头松开了，松开的手打开鞋柜的门，找出爸爸的拖鞋，把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他面前。
重男轻女的五金店老板讶异极了：“今天怎么这么乖？”
她瞪了他一眼。
许戈想，她之所以没有在梅姨怀里哭、没和爸爸撒气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等那个人回来了，她肯定会把所有的气都撒在那个人身上，咬、踢、捶打、指责。
“都是因为你，你要是那天听我的话，乖乖地和我回家，就不会……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许戈想，在说这些话时，她一定是泣不成声的。
可，等到那个人回来时，她的眼睛就开始忙碌了起来，忙着追逐那个人的身影，他换好鞋了、他回房间放书包了。
之后眼睛穿透那扇房间门：他脱下浅灰色的学校制服，换上褐色运动轻便外套，从书包拿出部分书，放在经常会用到的书籍归类那一格，把他早上离开时因为匆忙弄乱的书整理好。
他从书桌的小收纳柜里拿出便利贴，在便利贴上注明今晚要复习的功课。把便利贴贴在小黑板上，细细检查一遍之后确信没有漏掉，看了一眼钟表，晚餐时间到了。
他打开门……
许戈闭上眼睛，一切都是她脑子里掌握的那样，她听到了开门声，他从房间走出来，她转过身去。
这个晚上，许戈对着窗外发呆一整夜，关于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许戈心里是隐隐约约知道的，只是，她不愿意去想明白而已。
四人车位的面包车驶出垂直的街道，光从四面八方而来。脸朝着日光的所在，许戈闭上眼睛。昨晚一夜没睡，这会儿她的眼睛有些疲惫，想休息了。
想休息的还有身体，想让身体在某个地方长眠。
许戈有自己心里理想的休息场所，沿着约旦河西岸一直行走，会遇见不少橄榄树山，或大或小，连成一片。
等到脚走累了，她会找一颗橄榄树，背靠在橄榄树下闭上眼睛。几个日出日落之后，人们也许会发现她，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也许是几十个日出日落后人们才会发现她，到那时，她的身体应该被天上的鹰啄成一个马蜂窝了。
这里的人们坚信，象征和平的橄榄树是圣洁之物，它可以洗清灵魂的污垢。
那段下坡路之后拐了个弯，许戈就看到了车队筑起的长龙，以军又在主要车道上设置路障了。从车队的长度看，这次的抽查严密程度应该是史无前例的。
在四月来临时，随着国外几个施工队入驻耶路撒冷，“以色列将修建隔离墙来减少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在以色列境内发动袭击”仿佛成为一种定局，一切看起来好像就等着施工日期了。
其实，老城区随处可见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或站在路边聊天，或在土耳其人开的茶馆喝茶、聊生意经，空地上，巴勒斯坦的孩子会把足球传给以色列孩子，以色列孩子进球之后，第一个拥抱的是把球传给他的巴勒斯坦孩子。
终于轮到他们的面包车接受抽检，今天负责抽检的军官和爸爸认识，抽查也就延续了短短数分钟。爸爸空出一只手，和那位军官做出改天一起喝一杯的手势。
面包车经过几轮颠簸后回归平稳，许戈的头搁在那个人肩膀上，也许只是一会儿时间，也许已经过去了很久。从紧闭的眼角渗透出来的泪水滴落在他肩膀上，小小的心灵有了淡淡的惆怅。
这个肩膀有一天会变宽，也许某一天会有另外一名女孩子的头靠在这个肩膀上，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沿着记忆找到那个叫作许戈的女孩。
许戈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有遗憾了，因为，她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黎明时分，许戈推开梅姨房间的门，把脸埋在梅姨手掌心里，低声唤了那个熟睡的女人一声“妈妈”。
爸爸管那个女人叫“阿梅”，在很多人眼里，她是五金店老板的老相好，帮他带两个孩子、打理家庭，看起来简单而普通。可许戈知道，梅姨绝对不像那些人眼睛看到的那样，梅姨只是不爱表现而已，而且梅姨本事多着呢，许戈就听到梅姨在电话里用娴熟的外语骂人，骂人的梅姨看起来精明又神气。许戈还看到梅姨在一家当铺把一伙打算持枪抢劫当铺的蠢贼撂倒，撂倒的方法就是梅姨用一连串的隐蔽动作卸掉了那伙蠢贼头目的子弹，导致那位射出的枪每一发都是空气泡。事后，梅姨对许戈如是说：“梅姨以前是表演魔术的，那几个人一看就是菜鸟，所以梅姨想，也许可以试看看。”
从梅姨房间出来，许戈打开爸爸房间的门，把爸爸的那些心肝宝贝一一擦拭干净之后又来到爸爸的床前，细细地瞅着他。许戈越看越觉得那个叫作许绍民的中年男人一点都不像五金店老板，倒像是来自海豹突击队的退休军官。
有一天许戈无意间在爸爸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新奇玩意，她把那个新奇玩意佩戴在胸前不到五分钟就被爸爸截下。许戈凭着记忆把刻在那新奇玩意上的字母拿给高年级的学生翻译，之后才知道当时她佩戴的是海豹突击队的勋章。
高年级学生还告诉许戈，海豹突击队是这个世界上最精锐的反恐部队。那一刻许戈乐成了一个傻子，可爸爸在她口沫横飞时给了她一盆冷水：海豹突击队的勋章是一位客人落在店里的，当时他就觉得那是一个贵重物件，于是把它收了起来，等着以后失主来寻回它。
最后，许戈打开那个人的房间，完成了最后一件事情——把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
你亲我一次，我亲你一次，扯平了，以后谁也不欠谁了。还有……还有，我允许你娶别的姑娘。
和那个人的告别一直延续到现在，到此时此刻，头顶的日头已经升得老高，看来他们迟到了不少时间。
通向学校的通道两边是灌木丛，红砖和水泥砌出来的围墙被淹没在灌木丛里。
今天迟到的学生不少，他们一个个脚步匆忙，走在通道上的她和他压根就没把迟到这件事情放在心里。
他们的脚步一如既往，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借助那些洒落在地上的灰尘，她在灰尘中辨认他的脚印，她的脚踩在他走过的脚印上，一步一步，每一个脚印都在说着：阿特，再见！
在一个一个的脚印中，那个分叉点越来越近了。许戈今天特意穿了那件胸前有口袋的T恤，他送给她的戒指就放在那个口袋里。
踩上最后一个脚印，她触了触那枚戒指：在呢，一直在那里呢！
接下来，他要往右，而她要往左。那只触碰戒指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踩在他脚印上的脚再也没有移动过，她就在那里站着，目送着他从一道又一道的灌木丛下经过。
风吹开她额头上的刘海，前面无限宽广了起来。
红砖、灌木丛、穿着浅灰色外套的少年，都变成了倒映在水上的影像。
有风，撩动着心灵，铺在脸上的是从圣殿山狂泻而下的日光。
最后一次，许戈念动咒语，那咒语变成了：阿特，回头吧！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阿特，回头吧！
经过很多很多个第一千零一次之后，她对他的咒语灵验了。
